二
河朔霸刀、蜀中唐门、千岛长歌一年一度的三家弟子会武交流不知何时已成定制,今年轮上柳家做东,大人们在厅中议事,小辈都留在外头,彼时杨青月才七岁,他三岁时身中阴雨毒针,自此身体孱弱又负狂疾,性子更是生僻寡默,长歌门一道来的同龄弟子惧他犯病时癫狂之态,亦畏他是门主嫡长,不敢与他接近,杨青月便一个人抱着琴站在庭院里的老树下发愣。霸刀几个好生事的弟子见是一只落单的小鸽子,围着人欺闹。 正巧柳惊涛抓了逃学的柳浮云押人回来路过前院,瞧见几人欺负杨青月的一幕。 他不认识杨家的大公子,自己也才是个孩子,却看不得那些人恃强凌弱,立时出言喝止:“以众欺寡,算什么英雄好汉!” “哟,这不是五爷家的两位,怎么,仗着自个儿老子是庄主,就要四处耍威风?!” 那些欺负杨青月的孩童里多是柳鸾旗的子弟,对柳风骨一脉一向颇有微词,这回被他俩碍了事,自然借题发挥,几人不再围着长歌门那个不知反抗的痴愣孩子,气势汹汹涌向柳惊涛和柳浮云,转眼几人就扭打在一起。 外院一番打闹动静惊动了里头议事的大人,柳风骨一出正厅就见大儿子一手扭着一只胳膊,一手去接另一个攻过来的拳,二儿子脸上挂彩脚底却还踩了一个,幸在无人动刀,却也还是黑了一张脸:“柳惊涛、柳浮云,两个小兔崽子还不住手!” 柳惊涛急道:“爹!是他们先动的手!” 柳浮云虽不服气,却也只得放人:“他们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孩,怎么我和大哥还成兔崽子了,儿子是兔崽子,爹你岂不是成了老兔子?” “臭小子,几天不打上房揭瓦,反了你!” 柳风骨被柳浮云气得吹胡子瞪眼,挑事的几人趁机溜了出去。杨尹安不知这事与杨青月有关,看柳风骨跟自己儿子发火,上前几步安抚道:“五哥,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也是常事,且不必苛责。” “犬子无方,让贤弟见笑了。”客人出面缓和,柳风骨自是顺水推舟,只是不罚不足以服人,“给我滚回去各抄刀谱二十遍,明日辰时交过来!” “是……” 三家弟子会武之事厅内商议多数既定,现下时候不早,杨尹安拱手告辞带杨青月回房休息,柳浮云看那个痴愣小孩从被欺负到刚才他们被责罚始终呆站在原地,扯了扯柳惊涛衣角:“大哥,我们那么帮他,那小孩却像个呆头大鹅一样,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谢就算了,也不替我们解释,不会真的有病吧?” “少废话,逃学的事还没算,今天的晚饭你不要吃了。” “啊?” 柳惊涛拽着柳浮云回去抄书,却也觉得那孩子颇不对劲,回过头想再看他一眼,不料跟在杨尹安身边回房的杨青月也止了步,回过头来看他。 四目相对,杨青月眼神沉静,柳惊涛却从中品出些异样感觉,不觉皱了眉。 “大哥,看在刚才我帮你打架的份上……”柳浮云正要讨价还价,忽见柳惊涛神色凝重,转头看见杨青月一瞬不瞬瞧着柳惊涛,“大哥,他是不是听到我们在说他坏话了?” 柳惊涛没忍住给他一个爆栗:“那是你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 杨尹安见长子停步不前,顺着目光看是柳五家的孩子们,杨青月自小身边无伴,也不愿同旁人一起玩耍,难得见他关注别人,杨尹安也颇为惊讶,蹲下身来摸了摸杨青月的头:“想要和他们一起玩?” 杨青月眼睛眨了眨,却是摇头,目光仍是停在柳惊涛转去的背影上。杨尹安看他还是老样子,起身长叹一口气带他回去。 长夜三更,柳惊涛搁下笔墨将桌上誊抄完毕的刀谱整理成摞。晚间抄书过了时辰,反而没了睡意,柳惊涛从案屉里取出一柄未磨成的匕首与磨石,他第一次铸造兵器,匕首虽已锻打成形,却还需磨砺出锋,索性此时睡不着,便欲去庭院外的落枫谷继续打磨,那里静谧开阔,不会打扰旁人。 月光皎洁流转洒在林间地上,柳惊涛坐在枯叶堆上端详匕首,思考从哪处角度入手。夜风吹拂送来极轻一道弦音,柳惊涛未想到这个时侯竟还有人在此,他原想寻声而去,奈何琴只一声,再无下文,当他几以为是自己错听了,才又有渺渺一音传来。这一声他再不容错过,雷影风踪跃身而起追下。 他在琴音近处停下,那人琴横膝头坐在枫树的一枝上,月华映照侧颜,无端清冷,不似白日里的痴傻模样。但他从未见谁如此奏琴,片调只音,织不成曲,似乎只是对方信手而为。 柳惊涛走到树下,抬头看着不时拨奏琴弦一音的杨青月:“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青月没有理会他,他也不恼,只是觉得这孩子好生古怪。柳惊涛干脆拿出匕首开始打磨,林中寂静,精铁摩擦磨石的声音格外明显,柳惊涛打磨得入神,他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汗,正要从水囊里沾些水出来擦拭匕首上的铁屑,猛一抬头发现杨青月不知何时已从树上下来,盘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地盯着他打磨匕首,不由吓了一跳。 “哇,你怎么都不出声啊……” 杨青月还是不说话。 柳惊涛也沉默了,他几乎可以肯定面前的小孩是个哑巴,不然何至于数次交谈皆是无果。 他见杨青月目光仍在他手中的匕首上,便将匕首展示给他看:“我们柳家打造的兵器是整个大唐最好的,这是我自己做的,别看还是半成品,等做成了,它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神兵!” 他说得豪情万丈,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好似胸中有一团窜升不灭的火焰,在寂凉的夜中发出暖意。 杨青月颇信任地点了点头,伸手试探着想要摸摸那把还没有出世的神兵。 柳惊涛将他的举动看在眼底,自己的能力与作品被他人肯定,自是抑不住地高兴,连忙将匕首塞到他手里:“你随便摸!这是大师的杰作,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摸到碰到的!” “对了,我叫柳惊涛,你叫什……噢,我忘了你不会说话了,”杨青月看得入迷,柳惊涛正在兴头上,一拍胸脯,“不会说话也没有关系!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这把匕首等我做成就送给你,他们看到这个,就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柳惊涛过不去,看谁还敢欺负你!” 柳惊涛向新认的弟弟絮叨了许久,从晶矿宝石讲到扬刀大会,从会抓老鼠的雪貂讲到太行山的大雪,杨青月乖乖听着他讲一个又一个江南以外的新奇事物,直到天际亮起一抹晨曦微光,柳惊涛收好杨青月递回的匕首,说送他回去,杨青月却摇了头。 “那你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不?”柳惊涛放不下心,又将匕首绑在他腰间“我一会儿还要去把昨日抄完的刀谱交给我爹,你要是回去就沿着大路往西走,这个先拿着防身,反正也是要送给你的,有空我再教你怎么打磨。” 杨青月点头,目送柳惊涛离开,手指贴着腰间的匕首轻轻摩挲。 柳惊涛午间从柳风骨那儿回来,他本就一宿没睡,父亲训斥听得更加昏昏欲睡,回到房中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躺下没多久就被外头喧嚣吵醒,柳惊涛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吵得睡不着,起身抹了把冷水醒神,出了房门迎面遇上一匆匆而过的霸刀弟子,柳惊涛将人喊住:“出什么事了?” “回大少爷,是长歌杨家的公子走丢了,都在找着呢。” “走丢了?哦…没事了,你去吧。” “是。” “诶,等一下,杨家的公子长得什么样,我也留意着些。”庄子里四处有弟子护卫,倒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若不慎迷在矿道坑口里,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青衣乌帽,据说…小时候中毒得了疯病,有些痴傻。” 柳惊涛脑中顿时闪过昨日在落枫谷新认的弟弟,忙道:“那杨家公子是不是个哑巴?” 霸刀弟子一愣:“这倒是没听说。” 柳惊涛一声晓得了,连忙向落枫谷赶去。 他走时明明告诉过杨青月回返之路,怎么也没想到人竟真的丢了。 他往昨日那棵枫树找去,树下树上皆无人影,柳惊涛便在左右搜索,看能否找寻到蛛丝马迹。 可一番探查之后,却是毫无所获。柳惊涛皱眉靠在一块山岩上,思索杨青月若要出谷还会往哪里走。 天上风云聚散无常,云层积聚遮了半片日头,让原落在石头上一块不甚起眼的光斑随着日光偏转射在柳惊涛脸上,晃得他眼下一晕,以手背遮挡那光。 忽然,柳惊涛灵光一现,借着云层聚散下光斑偏移之机,溯源至附近一树。叶茂枝虬,冠盖如云,这样的树谷内就有好几棵,最是易于藏匿。 柳惊涛轻功落在枝头,拨开枝叶往里一窥,果不出所料见人抱琴蜷在枝丫间,看样子似是睡了过去,而那晃眼的光斑正是阳光自枝叶缝隙间照到他腰间匕首反射所致。 “杨…”柳惊涛刚欲接近,出言唤他,谁知人未醒,倏有琴音一铮,弦风蕴力而至,不柳惊涛防被狠狠击在身上,顿时扫落树下远摔出去。 好在地上积叶甚厚,未摔断骨头,但皮rou之伤不轻,尤其当胸所受那道琴音处最重,疼得柳惊涛再无力从地上坐起。 击落柳惊涛的那道琴音似是开端,接着便是阵阵碎不成调的乱声狂起,柳惊涛受伤在前,一时双眼晕眩,硬是撑着一口气不曾昏去。 霸刀山庄和长歌门的弟子已有寻到落枫谷的,远闻谷中琴音乍起,一人速去回禀杨尹安,余下之人沿着琴声赶来,见柳惊涛负伤在地,连忙上前搀扶。 “大少爷!” “……树……上……”柳惊涛见有人来援,方松下一口气,抬手想要指向树上,只觉四肢如同灌了铅水,攒不出一分气力,终是昏迷过去。 长歌弟子来禀杨青月身在落枫谷,杨尹安闻后一刻不敢耽搁前往落枫谷,杨青月乱音未停,杨尹安取琴一奏,落下江逐月天断了杨青月弦声,这才将人从树上抱下。杨青月卧在父亲怀里仍是陷在睡梦之中,身上不停冒着冷汗,咬死了唇,发不出一点声响。 昨日一见,杨尹安对柳五家的两个孩子已有印象,只一眼,便知他身上留伤是杨青月所为:“小儿毒发,伤人酿成大祸,尹安实有其责,还望几位代为向五哥转达歉意,待我安顿好青月,再向五哥与贤侄请罪。” 抱着柳惊涛的霸刀弟子对杨青月伤人怀怨在心,何况所伤乃是庄主之子,只因杨尹安是一门之长,杨柳两家又是世代交好,不好撕破脸皮,这才吞忍下一口气,冷哼道:“不敢。” “柳河,先带大少爷回去疗伤。”他身旁的女弟子见气氛僵滞,上前解围:“杨门主,我等先行回禀庄主,若是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但请告知,万勿见外。” 杨尹安顿首致意:“多谢。” 柳惊涛受伤之事传来后,最是心急地便是做母亲的独孤意,大夫诊后虽说无碍,皮rou之伤只需按时用药静养便可,独孤意放心不下,哄了柳静海和柳夕去睡后便一直守在他床前,替他擦药喂水,怕他醒来饿了,又去做了rou羹在柳惊涛床前煨着,半宿不曾阖眼,直到柳惊涛转醒,那块悬在心上的大石才总算放下。 柳惊涛醒来见是母亲在旁守着他,想活动活动身子让她宽心,结果一动就浑身都疼得要命,却仍是道:“娘…我都好了,你回去睡吧。” “你这孩子,受了伤怎么可能好得那么快,”独孤意见他动一下便疼得咧嘴,心疼更甚,一边帮忙将他扶坐起来,“哪里还疼得厉害,我让人去请大夫过来再看看。” “娘,我哪有那么娇弱,再说,爹打人可比这疼多了!你去休息吧,我一早就好了,夕妹若是晚上醒来不见你,可该哭了。” “你啊……先吃点东西,我这便回去了。”独孤意宽慰一叹,这孩子的心意她岂非不懂?从炉上端来rou羹,守着人吃完才离去。 屋里又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桌上灯烛毕剥的声音。 柳惊涛躺在床上,他自己疼得睡不着,呆望着床顶,无端想到那时树上蜷成一团的杨青月,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柳浮云竖日起了个大早过来看他,顺手从盘子里捞了两枚柳惊涛用来压药味的蜜饯含在嘴里:“杨家的小子疯起来真那么厉害?不过大哥,你怎么知道他在落枫谷,总不能是碰巧吧?” “……就是碰巧。” 碰巧聊了一宿而已。 “哦,行吧,那你好好养着,爹一会儿要查我秀明尘身练得怎样,我就先过去了。” 三家会武之日近在眼前,柳惊涛如今受伤在身已不能参与,霸刀山庄原定在同一年龄阶段的人选少了一人,柳浮云没敢告诉他柳风骨昨日说让自己补了他的缺,便将话藏了一半。 柳惊涛点点头,让他好好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