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鸟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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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的广域里,一奴才跪在房屋的台阶前,单薄的身躯在寒凉的暮风里簌簌打抖。笼罩秘境的绿色植被迎风扭转身姿,哗啦啦直舞,更惊得下人心中战战,仿佛那叶片翻动的响音是死亡的钟声。 这奴才是个哑巴,生于恐惧的话音不能出言语,全寄托在叶片的响动声上。 一个熟悉的同道中人先从屋里出来,恭恭敬敬拉开了门。瞧那谦卑的动作姿势,底下跪着的哑巴奴才连忙低下头去。只听少爷同管家一小一大两类音色夹扬着欢笑交叠着出现在台阶的最高级,似有心窃语,遥遥听得不甚清晰,只有简单的喜悦遥遥传来,满溢秘境,藏身之地也仿佛成了世外桃源。 八九岁左右的胤礽,下台阶的姿势已将端正娴熟,自然地昂首阔步,皇太子预备将来君临天下的霸气风度,在小小的他身上长出一个早熟的雏形。 康熙跟在胤礽身后不远处,保持着总被胤礽落下几步的距离,这种仰望反而更方便他从另一个角度欣赏他的孩子。 康熙回想起小时候,八岁登基时学习说话做事如何像个皇帝的日子。幼年就被立为皇太子的胤礽同年龄显然比他做得更好更自然,而在后期他发现他的下属越来越不听他的话、让他饱受苦恼时,皇太子的下属愈来愈恭顺乖巧,面对胤礽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他这个阿玛也要对胆量包天的儿子畏惧几分。这一世也有类似情况出现,他观察到,胤礽比他印象中更早地开始训练奴才听话的能力,已经不知不觉向帝王应有的形象靠拢。 离跪着的哑巴奴才还差几步路时,胤礽驻足,向下瞄了一眼,略微皱起眉头问。“谁在那里,想做什么?” 那奴才背上出了汗,跪伏在地连连磕头。 康熙低声告与胤礽:“这奴才是个哑巴,前天为您捕鸟,捉来的鸟昨天夜里死透了。” 胤礽问:“我有派人去捉鸟吗?”想到管家一向爱给他送礼,简短顿了顿便说,“不用解释了,是你送的吧。” “是,少爷。那鸟光鲜英武,鸣声喜人。我碰巧见到,本想着捉来供您欣赏,谁知这奴才粗蠢愚笨,捕的鸟才关一天,在重重看护和精心照料下也能死掉!” 皇帝暴泄的怒意压得哑巴奴才的脊梁匍匐下去,颤巍巍不敢抬起。九五至尊就是九五至尊,就算低头哈腰假扮下人将儿子捧上天供着,想掉他们谁的脑袋,也依然是弹指之间的事儿。 说起鸟儿,哑巴心里也委屈得紧。 皇上在外面走,瞧一体型修长的鸟儿毛发光滑柔亮、色泽优美,叫声清脆悦耳,颇赏心悦目,又正巧遥遥停在易捕捉的低处,就吩咐他去将那鸟捉来。 他无意伤害那只小鸟,谁知只是稍稍凑近,那鸟便怒然扑上翅膀追着他攻击啄咬。一番缠斗,他的头被鸟喙连打数次,一下痛过一下,好不容易用网兜住它将它塞进笼子,没想到提回小皇子秘密居住的宅所没过多久,原本神气的鸟儿便用翅膀怀抱着自己蜷成一团,脖子缩进毛发里如同拉上棉被护体,气息奄奄若病入膏肓,孤独地倚靠着笼壁。 他本以为这鸟受了惊,或者正巧生了点小病,虽心里发慌,但也未往严重方向考虑。 却没想到,这鸟儿不过多久便阖眼死了。 如果是给皇帝抓的鸟也就罢了,皇上要是心情好,说不定还能不予追究。 可惜招惹的是那小祖宗。 这些日子,一天天长大的小祖宗对他们这些下人本就愈发暴戾无情,面对皇上时才肯展露笑颜,平日神色再不乏礼节也难饰漠然,直教他们双脚打颤。而一向温和宽厚的皇上一遇到这小祖宗的事儿就格外易怒,有时甚至蛮不讲理。 前不久,因着一下人端上来的水略凉了些,小祖宗勃然大怒,责那人十板子,人惨叫哀嚎的音色响彻后院,几乎要穿透掩护秘境的绿荫。皇上来了解过事情原委后,一句未怪小祖宗惩罚过厉,反倒将所有下人聚到一处,将那挨了板子的作为反面教材一通斥骂,警告其他人伺候少爷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万不可偏离了少爷的意愿。 哑巴无法为自己辩驳,唯望主子见他积极认罚、说不出具体话儿的份上,处罚时能对他稍加怜悯。 “捕鸟用手不用嗓子,再聋再哑也是爷的奴才,敢糟蹋管家给爷的礼物,胆子不小!”胤礽居高临下俯瞰那哑巴瑟瑟颤栗的模样,还未成熟的音色冷漠中怒意膨发,“送到悔悟室去,关三天!” 悔悟室是秘境中一处面积不大的牢房,建成已久,始终无人光顾。去年抑或前年,一个奴仆被胤礽下令关进如同监牢般阴黑的悔悟室反省,几日后出来,目光呆板,动作迟缓,嘴里碎碎叨叨着不成句的凌乱词汇,如同被邪崇附体,与同伴在一起时就流着泪讲胡话,好长一段时间才平缓下来,恐得众仆心惊rou跳,唯唯诺诺做事,见到小小的胤礽就手脚发凉。从此,那地方悄然无声,一直在等待第二个光临者来做客。 “少爷饶命”的呼声訇然顺着喉管喷涌而上,成了不清不楚无实际意义的叫喊声,可怜的哑巴吓得涕泪横流,伏着身子额头在地上磕出血来,无人理会。 两个一样伺候主子的同伴前来,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瘫软的身子拖走了。 在胤礽不止由知识、更多的由生活经验体会垒攒起来的认知里,端着汉人学说的著作念记的宽厚仁慈之道,主要用途只是在他人面前流畅背诵而已。 不过,在他还太年轻的小脑袋里,仍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未予打消。 毕竟,他对鸟雀本身并不感兴趣,除非那是一只凶狠的猛禽;他生气的只是管家赠他的礼物被糟蹋,为此难得将一个有残疾的奴才关去地狱般的悔悟室,不知是否处理妥当。 “汉人总讲要宽仁,要温厚。对亲近之人自然如此,然而如果要搬这套到治人治国上,奴才臣子恐怕会踩着主子的肩膀登上天去。管家,你说对吗?” 康熙为表谦恭微垂的眼瞥见胤礽的小脸上转开一分细微的犹豫。 康熙自己治天下时,相信以心换心,只要用温和仁善感动臣下,即便其中行为失当者,也能痛改前非,勤勤恳恳为他效力。臣下犯了小错,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宽容大度地原谅。通常仅有些无可饶恕的特例不算在其中,比如犯下重罪者,比如挑拨他和胤礽父子关系之小人。 不过,尽管与胤礽的御下观念存在很大的分歧,只要皇太子没至随意屠戮的地步,或者不涉及如同与他国外交这般大事,他也不愿对胤礽的决策风格和生活作风多加干涉,影响他二人的感情。 喜爱的雀儿早亡,如这是自己的事儿,轻轻带过也就罢了;但,康熙向来宁愿委屈自己,也不乐意在必要的国事需求以外委屈胤礽分毫。 “《孟子》中有言,无规矩不成方圆。少爷,他们本该向您毕恭毕敬。” 胤礽望着康熙,难得笑得恣意,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小牙。 “管家,你是例外。” 康熙心中一暖,升起了然的自得和欣慰。又听胤礽同他讲道理,认认真真说:“连汉人的四书五经都强调要宽厚,你也曾宽慰我人犯错出现疏忽都是常事,那么,下回戒尺的数目就不必繁琐沉重了吧?已经这么久了,你的手总是红灿如云霞,怎么受得了呀。” 对于年幼的胤礽而言,除了大部分时间都闷在秘境里面对惹人嫌的奴才以外,唯一且最烦扰他的无非是被迫关注管家因为他受罪受累。 预谋已久的话,有模有样的逻辑颇似成人,又不乏孩童特有的天真直率。 天天亲自检查胤礽的课业,听师傅的禀报,手掌免不了经常受罪,日子一长也就习惯了。康熙本以为胤礽早已适应管家替他挨罚的日子,没想到小家伙的小脑瓜发育到一定程度,就急不可耐地要以理服人,劝说他别再受这份痛了。 原来胤礽一直未说,心里却一直挂记心疼他。这么小的孩子,心鲜活鲜活地guntang着情,已经懂得疼人了。康熙悄悄望向胤礽的目光铺上一层柔和温情的气息,将眼前的孩子轻轻吹拂怀抱。 “受得了的,少爷。本身并不痛,更何况管家身子骨强健,怎会禁不住罚。有您关心着,我心里也知足了。” 不单纯是为了偿还上辈子的歉疚。更多的,只因为他是阿玛。为人父母,为了孩子再苦再累也值得。 更何况,事情一过,相关的记忆再经过眼前时,康熙便只记得胤礽言行中真情流露的关切,美好得忘却了曾如何疼的。 胤礽未劝动管家,唇角紧绷低抿着拉下脸来,什么话都没说,小小的面容却蓄起阴沉的薄雾,极具违和感地嵌在本应单纯的稚嫩上,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康熙也未多加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