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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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信中写道,老爷子在重庆时就已经不大好,只是怕她远在印度cao心挂念,从未在书信中提及。后来一路颠簸回到南京,病势也越来越重,已不得不终日卧床无法起身。信中并没有说明更详细的病情,可阮家世代行医,所见过的病症本应比她多上太多,究竟是什么样的疑难杂症让他们全都束手无策?她越想越焦灼,半句回信也写不出,只觉一刻也不能在司令部再待下去。 她向张主任告了假,如实和他说明家里的状况。他准假准得十分爽快,听说是家人患病,竟还破例允许她预支未来两个月的工资用于贴补。随后又忙碌了半日,她将手头的几样要紧事和军医处其余众人一一做了交接,看见杜聿明那份仍旧只有寥寥几句的病历时,她无可避免地叹了口气,还是将它依原样锁回了档案柜里。 多亏陈副官帮忙弄到当晚飞往南京的机票,她回到家中老宅时,夜已经很深了。临走前她拍了电报,母亲便站在巷子口的一盏旧路灯下等她。母女两个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臂,甚至还顾不上多说一句关怀的话,已有眼泪先双双掉了下来。 “爷爷怎么样?”阮静秋哽咽着问,“我带了钱回来,要是中药吃不好,我们就找西医大夫来看。” 母亲只是摇头。一别数年,她看上去憔悴衰老了许多,头顶的那盏路灯一照,竟往脸颊及眼下投出大片凹陷的阴影。过了一会儿,她攥住女儿的衣袖,终于低声说:“……是痨病。连年奔波、缺医少药,实在拖得太久了。中医西医都没有办法,你爸爸只好叫你回来,好歹要见到最后一面。” 阮静秋站在灯下,却忽觉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并不是没有重量的,她像是被两块沉重的钢板前后挤压住了,不得不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才能够在这沉重的黑暗里保持清醒。肺痨,这是中医医典常用的名词,而在西医医学中,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肺结核。她眼看着自己的长官已经为此而饱受了多年的病痛折磨而不得根治,如今这病症又落到最亲近的家人身上。抗菌、休息、营养,这三者在结核病康复的过程中缺一不可,偏偏前些年战火席卷了大半个中国,人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到处躲藏奔波,能有口饭食果腹已算幸运,更别提弄来珍贵的抗生素并为病人补充营养。 但医生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说放弃呢?她反手抓住母亲的手,恳切地告诉她:“链霉素!链霉素是治肺结核的特效药,我在印度和东北都见过的。我有钱,只要设法找到门路,我就能买到药!” “你有几个钱?” 父亲的声音远远传来。 阮静秋闻声望去,见他穿着一件很旧的马褂站在弄堂口,正往墙角一块矮砖上轻轻磕着烟灰。母亲拉住她,向她悄悄做了个手势:“眼下在南京和上海弄到一支链霉素至少需要这个数——这还是上月的行情。” 阮静秋瞪大眼睛——这是个她从没想过的数字,按一个疗程所需的药量算下来,预支她往后十年的工资也远远不够。先前她在军医处所用的药品大多都来自美国人的援助,除了偶尔有机会到市场上采购普通的医疗备品,她还从未有机会了解黑市的行情。母亲看她呆住了,又接着说道:“东西每日都涨价,医馆和药铺却越来越难做了。这阵子,我和你爸爸盘了盘手头的店铺,那些能够出手的都已经转走了。只余下最后一间小的和一个雇用的伙计,这月要是结不清租金和工钱,恐怕也要关张。” 阮静秋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了,”父亲这时开口打断道,“好容易回家来,说这些做什么?” 他慢慢地走过来,在她身旁略停了停,抬眼望向她的面孔。她垂着眼睛,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好像已经高过了他一些——又或者是他与年轻时候相比,背脊越发弯了很多。 “回家吧,”他最后说,“家里留了饭。” 南京的这间老房也租出去了一半用于贴补,余下供家中四口人生活的地方大约只剩十几平方。老爷子住在里屋,父亲每晚在他床边打地铺方便照料;母亲则和她一起睡在起居室里,桌椅拼在一起,再铺一层被褥,就是一张双人床。像小时候一样,母亲搂她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可她迟迟没有睡着。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忍着眼泪问,“我应该早早回来帮你们照顾爷爷。” 母亲说:“因为你爷爷说,小秋在军队里做医生,是有功于国家和人民的大好事。她多做一天、多救一个士兵,他们就能在战场上多打一个鬼子。与打鬼子相比,我们家的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鬼子半年多前就已经被赶走了,她现在每救一位士兵,都意味着他们将出现在与同胞骨rou相残的战场上。她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低下头,把脑袋深深埋进母亲的怀里。 之后两日,她在几家医院或诊所奔走了一圈,所得到的答复和父母的说法大差不离,对方要么直截了当地说没有药,要么暗中指点她到黑市寻访。她和其中一个药贩子见了面,时隔一月,链霉素的价格已经又翻了一倍还多。 “我这么和你说,”那人说话时斜着眼睛打量她,“只要一打仗,药就是和黄金一样的硬通货,找谁讲情也不可能白送给你。来钱快的法子倒是多得很,从我这里介绍,每单只抽三个点儿,整个南京城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他把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推给她。阮静秋连看一眼都觉得反胃,铁青着脸回答:“不劳费心。” 她也尝试过联络以前在法国的同窗之类,但对方要么早搬了家,要么推说事情忙没空见她。求人帮忙自然是要碰钉子、看脸色,她倒没有因此而感到多么委屈,只是越发焦急——几日奔波下来,找药的事一点进展也没有,但祖父的病情却不等人,这几日晚间已咳得连续见了血。附近的邻居们悄悄劝母亲早日准备老爷子的身后事,父亲则拨弄着他余下那点早就受潮变质的烟叶,每日有一半时间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叹气。 这天傍晚,她仍旧一无所获地回来,远远望见个一身白西装的公子哥儿正在家门前,似乎和父亲说着什么,旁边停着辆豪华座驾。见她回来了,公子哥转向她,貌似很和蔼地对她招了招手:“是阮meimei吧?我姓钱,我们两家是故交。小时候我还推你荡过秋千呢!” 此时的阮静秋自然半点也没可能记得这号人物,但出于礼貌还是暂且应声:“钱先生好。”说着话,她快速地打量他,这位钱公子人如其名,衣服与汽车皆富贵得流油,只是他站着的姿态就有些太不端正,西服马甲的纽扣也系得歪歪斜斜。至于其他,她通常不愿意拿香水的品味和头发的造型为别人下定论,但也实在说不出夸赞的话来,只好尴尬地一笑。 钱公子接着说:“阮meimei回来得正好,我正和伯父谈一些合作的意向。钱家很念旧情,我母亲一听说老爷子病了,就立刻要我过来探望,合作自然也是有诚意的。阮meimei不如也听听看?” 阮静秋能猜到他口中的合作绝不是纯粹的商业行为,可在她开口询问之前,父亲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把她拉到了他身后,对钱公子说:“好意心领了,合作的事恕我们无能为力。钱先生这就请回吧。” 钱公子仍笑着,目光牢牢锁着她不放。“阮meimei也这么想吗?”他笑问,“我听说你这些天四处找药,兴许我能帮上点忙。” 阮静秋要说话,父亲那只抓着她的手于是攥得更紧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对方找上门无疑是知道他们有求于人,她也看得出对方另有目的,可听他口口声声说着合作帮忙,要是就这么放弃眼前的机会,她日后一定很不甘心。她飞快地想了想,觉得这人无论要提怎样的条件,都不至于比那个药贩子来得更令人作呕,即使最后谈不拢,这事也不至于对自家有什么损失,不如暂且听听他的说法。她对父亲说:“爸爸,让我和钱先生聊一聊吧。”说着,又似笑非笑地望了对面的公子哥一眼,“钱家是体面人,大家既然是谈合作,自然是光明正大的。钱先生介不介意请我喝杯咖啡,我们好坐下来慢慢聊?” 钱公子说:“这是我的荣幸。”语罢还颇为绅士地为她拉开了车门:“阮meimei,请上车吧。”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民国的咖啡厅,只可惜无论面前的饮品有着怎样上佳的品质和令人咋舌的价格,她此刻都没有心情细细品尝,更没有时间浪费在那些相互试探的言语上。于是等服务生放下咖啡离开,她就很直白地对钱公子说:“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刚才一直讲的‘合作’,究竟是什么?” 钱公子靠在沙发上,慵懒地点起一支雪茄:“你和小时候一点也不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推给她:“条款写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一桩正经的‘合作’。我家老太太没有多少时日了,若是叫她能尽快抱上孙儿,分给我的那份遗产会比现在还多三成,可我瞧中的人,她偏偏瞧不上,独记得阮老爷子的医术好,阮家姑娘准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你看,合作就是这么简单——你嫁进钱家满足她抱孙子的愿望,我出钱买药给你家老爷子治病。” 阮静秋费解地把信封中夹着的合同看了两遍,简直要被里头密密麻麻的霸王条款给气笑了。她忍不住出言讽刺道:“这好像不是合作,像是单方面的人口买卖。” 钱公子笑道:“这么说也没错。我出钱、你出人,这确实是‘买卖’关系。可对你来说,眼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要不是因为我心仪的人早年落了病根没法生孩子,这样稳赚的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而且,你不用担心将来要和她争抢家产,只要等到你生了儿子,老太太又撒手人寰之后,我就放你自由身,你照样还能回去当你的医生。” 要不是真的有求于人,阮静秋恐怕会把面前那杯咖啡直接扣在他头上。她忍着火气,竭力想使这场对话在一个不那么糟糕的氛围中结束,因此用着还算平静的口吻说道:“你好像把生孩子这事看得很轻易。在你看来,这个嫁进钱家的女人难道是一个机器吗?假如生不出儿子,她就要一直不停地怀孕生子下去?” 钱公子闻言收敛了笑容,冷冷道:“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被宠坏了?世道就是如此,在钱家的财富与基业面前,你这样的女人甚至不如工厂里的机器有价值。我肯耐着性子和你谈这些,更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什么兴趣,而只是看在阮老爷子曾为我母亲治过病的份上,好心给你的一点怜悯。黑市的那些人是什么嘴脸,我想你已经见过了,比起做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体面地嫁进钱家对你来讲是最好的选择。你要是执着于那点自命不凡与清高,指望着从天而降一位大罗金仙来,既给你出钱救人,又跟你‘自由平等’,那你还是做梦去吧。” 他说完了这些就站起身,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信封道:“什么时候签好了字,药当天就可以送来。我期待着咱们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