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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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阮静秋病得昏昏沉沉,偶尔听见声音醒过来喝水吃药,也至多只有片刻精神,一转头又沉沉睡倒。人在困境之中,睡梦也光怪陆离,她总是在战场没命地奔跑,总有人在她身旁一个一个倒下。她翻越陡峭的高山、穿过昏暗的丛林、蹚过泥泞的湖沼,惶然无措地走进喧闹的人群之中,隐约听见人们口中呐喊着什么口号、咒骂着某个人名。她看不清远处,但心中焦灼得像在被烈火焚烧,于是挤在高高低低的人群之中艰难穿行,有如跨越密布的枪林弹雨。 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影站在台上,左右各有一人按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与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他好像老了很多,短短一截头发已变成了雪白的颜色,眼窝青黑而凹陷下去。呐喊与咒骂一声高过一声,碎石、泥土和杂物雨点般地从人们挥舞的手掌中落在他身上。她大叫:“住手、住手!”可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没有人理会她的挣扎。 一块石头精准地砸中他的眼镜,镜片应声碎裂,碎片在他眼上的旧伤疤处又划开了一道新的伤口。血流下来,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但他却好像看到了她,在汹涌的人潮一拥而上、彻底将他淹没之前,她看见他对她笑了,很轻,但十分坚决地向她摇了摇头。 “建楚——!” 她惊叫着,猛然坐了起来。 一旁的邱清泉闻声回头看她,笑道:“可算是醒了。你这几日睡得真是‘风波不断’,一会儿头疼要找药吃,一会儿哭着寻爹娘,就连建楚也到你梦里作客去了。不妨说说,你都梦见了什么?” 阮静秋急促地喘着气,梦中所见的景象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心慌。这场景并非是她曾经历过的记忆,却忽然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她不知这是否是某种不祥的预示,又或者只是自己潜意识中塑造了一些不好的想象。她缓了一阵子气,抬眼向邱清泉望过去,他正坐在火炉边上,将手头一沓文件纸张逐一填进炉膛。于是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还住在杜聿明的防空洞里。“杜总呢?”她连忙问道。 邱清泉笑道:“看来还不算睡得太糊涂。你这几天没完没了地发烧,我们两个只好轮换着照料你。光亭比我要辛苦一些,我看他熬得很累了,又不好意思叫你起来,就让他到我那屋去睡觉。” 阮静秋急忙掀被下床:“都是我的错。我原本想着打一个盹儿,却实打实地睡过去了。我这就走。” 邱清泉摆手,示意她坐回去。他说:“先听我讲几句话再走。我看得出来,你这阵子对我有很大意见,大概认为我一面对刘峙很不满,一面却配合他‘搭台唱戏’,乃是一个十分虚伪的‘两面三刀’的行径;而撤退转进之时,我固然想要带领部队脱困,却又遵从老头子的训示转进了濉溪口,造成眼下进退维谷的状况。不过,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也并不需要哪个人特意来称赞体谅。你心里要是有什么怨言或记恨,大可以在这里和我发上一通脾气,我绝不会把你怎么样。” 阮静秋看着他映在火光下的侧脸,心中涩然地想道,生死诀别近在咫尺,见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说话或许就是此生告别,她哪里舍得再和他争吵不休。她摇摇头,回答:“不。我心里是有怨,但那不是冲你来的。非要说的话,也该是冲着这个糟糕透顶的国民党、南京政府,还有——” 邱清泉抬眼看向她,她只好把那个“蒋”字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几十万精锐部队丢在徐蚌,当官的却个个乘飞机逃之夭夭,就算到了南京不会被枪毙杀头,那样苟活着的滋味也和死了差不太多。至于刘总司令和孙司令官这等人,只可惜不能把他们的脸皮扒下来盖在阵地上。这玩意儿枪打不穿、炮炸不烂,比坦克战车的装甲还结实得多!” 邱清泉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不赖、不赖,当年叫你从武汉去湘潭找我们,果然不是个坏主意。和你聊过这几句,我更放心把一些事情交代给你。光亭的状况你很了解,不论是落到敌人手里还是回到南京,那些人都不会叫他平安活下去。所以,到突围的时候,你务必要跟紧了他走,路上扮个夫妻兄妹之类的,帮他打发那些巡查的人。只要一脱身,你就立刻设法带他到美国去治病,不论后面的仗打成什么样子,老头子再怎样许诺,都不要让他再回来蹚这趟浑水。” 他说着,从衣服内口袋摸出了两根金条,摊在掌心里递给她。阮静秋没接,她看着他:“那你呢?” 邱清泉笑了笑答:“我嘛——只要保住这张老脸,旁的自然好说。” 阮静秋正要问他这古怪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外头忽然响起一串炮声。这声音简直近在咫尺,防空洞甚至为此而震颤摇晃起来。阮静秋一惊,拉住他问:“今天几号了?” 邱清泉把金条硬塞给她,然后利索地爬上木梯,说:“一月六号。” “一月六号。”阮静秋喃喃地重复了声——总攻开始了。 战至一月九日凌晨,枪声已到了指挥部所在的破院附近,除少数可靠的卫士保护以外,其他部队已没有了战斗的能力,就连第五军军长熊笑三也早已不见踪影。长官们换了士兵或百姓的衣服帽子分头突围,彼时天色晦暗,如此一番打扮之后,还真看不大出他们个个都曾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小雅被她预先托付给了陈参谋,按照邱清泉早前的叮嘱,阮静秋此时本该牢牢跟住杜聿明往西边突围。在这一刻到来之前,她以为自己已对生死别离之事看开了很多,无论有没有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穿越者,杜聿明都会被俘虏、被改造和被医治,在十年后特赦成为新中国的合法公民;而邱清泉则注定要葬身在此地。但她还是犹豫了,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舍不得、又或许是——她无比清楚自己必定会因今日的脱逃而抱憾终生,而她又偏偏是一个不愿意让自己后悔的人。她因此转向村庄的北方,悄悄地跟上了邱清泉和他的卫士们。 夜色熹微,众人起先并没注意到队伍末尾多出了一个身影。可她一连发了几天烧,期间只勉强吃了些稀饭稀汤,跑出一段距离,两腿便没有了力气,一阵一阵地打颤。再硬撑着多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全身其他的零部件也彻底罢工,她竟平地摔了一跤,脸朝下扑倒在地。 邱清泉听到响动回头张望,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混入了自己的队伍,登时勃然大怒:“不是说好叫你跟着杜总,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阮静秋既心虚又委屈,只得强词夺理地辩解:“天太黑了,你们又穿得差不多,我认不出来谁是谁,以为是跟的杜总来着。” 邱清泉怒极:“你胡扯!”语罢转向一旁的警卫营长:“你即刻带上阮处长往西找杜总去,其他人跟我走。” 警卫营长远硕卿应声来搀扶阮静秋起身,她站起来,摇晃着走了两步,眼看又要往下栽倒。他只好为难地看向邱清泉说:“阮处长这样子,恐怕走不动了。” 邱清泉两眼冒火地瞪着她。正在这时,一串炮弹几乎紧贴着他们附近的一条战壕落下,随即有密集的枪声、呐喊与号声传来,看来华野的战士们已经攻进了这片阵地。一群卫士之中,有两个受弹片所伤,已经当场丢了性命;李副官、何副官与远营长虽然狼狈,但尚有一些理智,连忙护住了自家长官;邱清泉则下意识地俯在阮静秋身上,替她挡住了炮弹和爆炸的冲击。 即使如此,阮静秋也几乎被这一串巨响震得暂时失去了听觉和意识。邱清泉直起身,看她像是晕过去了,连忙将她扶到远硕卿背上,叮嘱他路上小心照料。眼见这两人走出一段距离,他又对两位副官及其余几名卫兵挥挥手,说:“你们也走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看,样子很犹豫不决。邱清泉苦笑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从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们的。你们投降能保住性命,还有回家的路费可拿。我已是半截入土的年纪,你们却都还很年轻,还不各谋生路去?” 卫兵们神情很复杂,但都拿出最好的军人的仪态,端正地向他敬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去。与此同时,阮静秋随远硕卿走出了一阵,总算有些缓过神来,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在哪儿?邱长官呢?” 远硕卿知道邱清泉把众人都支走的真正用意,听阮静秋开口询问,话音哽咽着答:“长官要我护送你出去。阮处长,一会儿若遇到巡查的人,你就说是我的妹子,千万别记错了。” 两人正说着话,背后不远忽然传来连续三四声枪响。这声音与方才很不同,绝非是机枪或冲锋枪所打出连发射击的响声,而来自于军官们往常佩戴的那种德国式手枪。阮静秋陡然明白过来,于是从他背上跳下,近乎连滚带爬地跑回声音传来的方向。 邱清泉倚靠着一棵光秃秃的矮树坐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正从他胸腹间一股一股地往外涌。李副官和何副官站在他两旁,垂着脑袋泪流满面,阮静秋直冲进他们之中,嘶声叫道:“住手!住手!你们疯了!你们谁敢——!” 她还以为是两个副官对他动了手,他们却哭着说:“是长官自己开的枪。” 她呆住了,眼睛转向树下坐着的人,这才看明白,那支手枪仍然被邱清泉牢牢握在手中,他是自己往自己的身上连打了这几枪。她于是又扑到他身边去,把那件全被鲜血染红了的棉衣扯开,往伤口上洒满止血的药粉,又把自己的围巾衬衣全扯下来,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肚腹上。四个枪眼里涌出的鲜血转瞬又将这些布料浸透,手枪在这样近的距离连开四枪,意味着他的腑脏此时已经全震碎了,就算天神下凡也不会再有起死回生的办法。邱清泉瘫坐在那里,看她哆嗦着两手,泪流满面地给他裹伤,一边喘着气,一边微弱地笑骂了声:“没良心的……死也不叫人痛快。” 他又向其余众人抬了一下手,说:“你们都走吧。” 众人擦着眼泪各自离去,阮静秋抱紧他,恨不得自己能立时生出三头六臂,好压住他身上每一个流血的伤口。可这四处枪伤都是贯穿性的,前后共在他身上开出了八个血洞,她却只有一双手而已。她什么话也说不出,甚至也无法开口问他究竟为什么非要了结自己,为什么不能活下去瞧瞧以后的模样,只有眼泪遮住视线哽住咽喉,抽泣得一刻也停不下来。邱清泉动了一下手指,想给她擦泪,但他此时已经失血太多,再没有力气抬高手掌触碰她的脸颊。他只能微微偏过头靠近她,轻声问:“哪边是东?我想……再看看永嘉。” 阮静秋根本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便扶抱着他指向正前。邱清泉摸索着抓住她的衣角,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一定要……找到光亭。告诉他,要活着、活着……” 阮静秋泣不成声:“我记住了。”她把他抱在怀里,贴近他的耳朵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没有和人说过。我其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是从七十多年以后来的。那个时候,我们有自己造的飞机大炮、坦克战车,还有自己的航空母舰,人人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全世界最好的日子!再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就连美国人也要顾忌三分!我们还有自己的宇宙飞船、太空空间站,再过几年,中国人就要到月亮上去了……” 邱清泉眨动了一下眼睛,似乎有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好……好。”他微微笑了,瞳孔渐渐涣散,最后说道,“你……替我……看看。” 说完了这句话,他脑袋一歪,倚靠着她的肩膀,永远地睡去了。阮静秋喃喃道:“雨庵、雨庵,我多希望你也能看见……”枪炮声这时一齐袭来,掀起了遮天蔽日的硝烟与尘埃,也将她哀怮嘶哑的哭声一并掩埋在了这片苦寒肃杀的土地里。 他的血流尽了,她的泪也哭干了,她背着他冰冷僵硬的躯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茫茫的荒原、密布的弹坑和交错纵横的战壕。她再也听不见炮声、枪声和战士们的喊声,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她也再感觉不到寒冷、疲惫和痛苦,只知道他在她背上,她要带他找到光亭,要送他回到故乡永嘉。 天色将明、路途遥遥,这片无尽的田野夺去了她最亲密的师长和战友,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与力量。她竭尽全力地想道,再走一点吧,再走一点——双脚却已被干涸的血迹冻结在了泥土里。前方正临着一道很深的战壕,她的视线模糊一片,脚下的步子随即踏空,和他一起坠入了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