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回首鬼话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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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人的呼唤扑到鬼的耳畔,恍恍惚惚地,幻化为啮噬他多年的执念。太多年前的言语……他今天也听到了。 “它的树枝刚好可以拿来生火。” “感谢神明大人,我们能在这里获得光明,都是神明大人的仁慈。” “最近地面震动越来越频繁了。” “如果这里塌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何去何从?我们,只有“我们”,没有他。 身上千疮百痍,才愈合的伤口又被人凿开,人们从他体内取出他的一部分,千恩万谢地感激神明馈赠。然而……然而那是他的奉献,是他多年来压抑自己天性才形成的光焰…… 经年累月的疼痛侵蚀着理智,偶尔意识飘忽,他觉得自己被虫蛀了,体内传来的空响是朽腐枯败的折断。 噩梦来源于一声脆响,头顶传来四声高高下下的折断声。他不知道是什么断了,极力地将目光往上顶,仍然是无边无垠的黑暗。黑暗破了个口,进来的不是亮光,是更浓稠的黑。 砾石从天而降,咸涩的水滴掉进这个终年不见天日的王国。一大批人像是倒伏的作物软倒在地,人的哭声尖叫充斥了狭隘的空间,膨胀得到处都是。灭顶之灾。 他撑开了自己,顶住颓垣碎石。遍体鳞伤的身躯被坠落的巨石砸开了新口子,血液糊住眼睛,视线里是通红一片。他在模糊的视野里,隐约见到离去的人影。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越来越多的声音远去…… 却是没有人带他走。 贾诩听到自己身体正在碎裂,沉闷的声响飘不上天际,坠到地面,撞了满头满脸的血。数不胜数的巨石掉落,空间越发狭小,孤寂逼仄的空间唯有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消逝。 过往的笑声和如今的笑声携手,他仰起头,见到一团灼灼如鲜血的光团。流血的光晕,流血的光明……眼前的景象波纹似的荡漾……他终于是要死了吗? “贾诩!”声音和力道一起砸碎了过往。 贾诩睁开眼,心跳如鼓点。一侧脸颊热辣辣地发疼,身子还有点疲软。撑起身体,手腕异常地沉重,径直垂下去,是被人安了镣铐。 他迅速扫视了一圈,眼前是皱着眉的广陵王,神情怪异。 身侧躺了碎成几片的瓷偶,有灵气从瓷偶圆圆的躯体中逃窜,他探了神识过去,明白了几分。他的意识是被广陵王侵入了。 她看到了多少? 沉了沉眼神,贾诩讥笑道:“哦?广陵王殿下是终于决定要为民除害了?” [14] 没回话,广陵王有些发怔。记忆中的身影和眼前人交叠,外形上是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可是…… “殿下可以走近些看我,在下现在只是个柔弱的被您锁着的残废鬼,不是吗?”贾诩刻意晃了晃手上的镣铐。她的神识被唤醒了。 他腕子上箍着一圈连枝树木,色如柏,叶为珠。略微一动,珠叶和配饰上的十字金星相撞,坠出玉盘倾泻真珠滑的碎响。神木三株树的镣铐,极端奢华的囚禁。 当时拿三株树镣铐时只是念着贾诩不算平凡鬼,能与她斗得有来有回,如今看来当真合适。三株树适配他,无论是衣物上的缀饰还是身份…… 想到身份,目光便有些不受控制地挪到贾诩面容。尚未等她与记忆的影子进行比对,便被他面上红肿的巴掌印移开注意力——为了唤醒贾诩,广陵王不得不动用了非常手段。 心念一动,樊笼的枝条裂了口,底部绿叶涌起,搭了厚厚一层褥子。贾诩嘲讽地说道,这是要给死囚优待吗。她径直坐了进去,捧起他的脸,迎着惊诧的目光在他面上搽了膏药。 “你是不是有……”连着几个是不是都卡了壳,没说下去。 唇吻开开合合了几次,脏字辗转几回,愣是一个词都没吐出来。广陵王熟悉唇语,只是扫一眼都可以清楚他未出口的话,何况他把情绪都摆到面上了。 “是不是有病?”广陵王补充道。 牙尖嘴利的艳鬼沉默了片刻,才找回魂还嘴道:“原来殿下是有自知之明的。” 镣铐太沉重了,手腕抬不上去,于是偏了偏头——尽管是避不开广陵王的手。贾诩冷笑:“你们这边是叫做死刑犯的最后一天?死刑犯可以享受最后的待遇,等到……” “你很期待去死?”广陵王打断他的话。 临近夏季的五月,天色亮得格外早。半明半昧的星熄灭了,上下天空一碧万顷,艳鬼幻境里灼烧的朝阳挂上蓝汪汪的天幕。其实日光是没有那么烈的,只是麓宅不见天日,大束晨光铺陈到此地,畅直地分隔了光与暗。 麓宅内的树枝都悄微地挪了位,樊笼上的枝丫也岔了口,阳光抹上阴影,艳鬼的面上爬了光斑。他眯起眼,身形往后倒,硬是回避了光。阳光下泛白的长睫又染上浓重的黑。 “广陵王的职责不就是送鬼去死?” 避开了,光也好,她的问题也好。 沉默漫得到处都是。 掌心中的肌肤触感细腻。艳鬼体温是比常人低的,然而这次左脸颊烫了些,不知是被打得皮肤发热还是沾染了广陵王的温度。 “不是所有鬼都会被我送上路的。先生偷听了那么多密探的话,不清楚鬼是可以入职绣衣楼的吗?”广陵王抹了最后一指膏药,托着他的脸上下端量。 芙蓉如面柳如眉……昨夜绮梦里的脸近在咫尺,人一时间晃了神,手指挨着流畅的下颌线落下,指尖刮了抹温凉的温度,梦里凝脂雪肤任她揉捏……察觉自己思绪已经飘散了,广陵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殿下大费周章把诩关在这里,只是为了讲这些蠢话——无聊的东西。”贾诩冷笑道。 “如果你只是想折辱囚犯,做这种没意思的事。”他的眼神敲打着广陵王手上的膏药,“我警告你广陵王,再敢动一次手,我就把你烧成炭灰,连头发丝都不留下,骨灰全喂给外面的小鬼……我倒要看看,驱鬼道士被小鬼分食的时候跟常人有什么两样。” 嘴唇一开一合,一条命就在他口中死去了。这样凶狠的鬼,在幻境里一个人都不杀。 从鼻腔里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广陵王的眼神掠过深紫滚金曲裾袍:“你开口闭口都是杀人,真不敢想有多少人在你手里去世了。看样子地府冥币多,衣服随便换,烧几个人换几件衣服。” 曲裾袍被火燎毁了些许,连着白色里衣一角都露在外。没等贾诩回嘴,广陵王慢悠悠地扒出一个笑:“先生大可以试一下戴着镣铐动用灵力。看看到底是你先被小鬼分食,还是我先被你烧死。没意义的狠话就不必说了,先生。我们谈点更实际的。” “绣衣楼不只有你见到的那些人,也有像你这样的鬼。但是鬼入职,尤其是厉鬼入职,是有条件的。譬如说,情形很恶劣的鬼要想不被杀伐,那就得签下契约。承认自己的罪行,协助我们找到被吃掉的人的灵魂,余生都不得杀生。如果签订契约后杀害无辜生灵,就会被杀伐。” “没听明白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简单解释下。”广陵王善解人意道,“意思就是……” “不必了。”艳鬼打断话,磨出恶毒的笑,“情形恶劣的鬼……殿下,如果你认为我杀了三个人,想要让我承认,你就得先找到我杀了一个人的证据。不是吗?广陵王殿下……你、有、证、据、吗?” 从他醒来到这次交谈,不过才十八天时间。不仅熟识了人的语言,竟然还能抓住话语间的漏洞。广陵王笑得越发灿烂:“先生真是聪慧。不巧了,我还真有。人证上,食火鬼说你吞噬了一个人,物证上,我在你壁画里取得了几缕人的生气。” 语速是缓的,字词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头顶樊笼也是一丝一缕扯开的。阴影最能遮蔽神态,广陵王偏要扯开晦暗的帷幕,叫台上角色的表情呈现得彻彻底底。 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润磨着,是要把人挤出汁水的力度。她贪婪地攫取着艳鬼的神情。 贾诩神色紧绷,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语还是头顶躲不开的天光。三株树的珠叶敲出铮铮玉音,是鬼的手指轻颤了。他被这声响猛然唤回了神,旋即笑了,癫狂的笑。 “有件事你误会了,广陵王。你说的,都是你们人类的标准啊。我们鬼是没有这些标准的。”镣铐被鬼抬了起来,沉重的珠叶让他手腕颤抖。手放到手上,广陵王的手,头挨到肩膀,广陵王的肩,千钧重量压了广陵王满身。 “弱小的人被鬼吃掉是天经地义,只有愚蠢的人类才想跟鬼讨个公道。我们鬼只遵守……” “弱rou强食。”四个字微风似的吹进耳里。广陵王回望过去,鬼笑微微地露出獠牙。森冷的,寒气逼人的呼吸吻上她脖颈。 他不玩了,掀了棋盘要回到鬼的领域。 真是有意思。幻境里不杀人的鬼,醒来后被她摸了把脸就惊愕的鬼,现在居然说自己遵守弱rou强食的规则。谈起壁画中的秘密就要掀棋盘,他的身份是自己想找的那一个,还是……壁画里那缕生气的主人才是她想找的那一个。 “油盐不进啊,贾诩。我跟你谈人类的规则可是对你好。”广陵王摇了摇头,“按照鬼的规则,是我赢了你,那我对你做什么事都是你该承受的。” 对鬼来说如千斤重负的三株树手铐被她轻而易举地移开了。底下坐着的枝杈蜷曲,厚厚一层褥子撤离——樊笼拆了,艳鬼措不及防地跌在地面。广陵王笑微微地欺身压下,轻言细语:“先生,你的庭院里那点活气是谁的活气,你杀了什么人。” 鬼的脖颈处裹了层纱布,是广陵王扎的。层层密密的纱布隔绝了彼此温度,她好整以暇地将手指伸进纱布间,若有若无地,指尖扫过刚愈合的伤口。人的体温浸润鬼的伤口,暧昧的威胁。 “哈哈……哈哈哈!”扭出一个嗤笑,贾诩挨近广陵王,“殿下,动私刑啊。你只要说……这个鬼不堪受辱,自缢了,又有谁会怀疑……” 鬼的话语咬住了她的耳朵,啮得人耳朵疼,是带了细小牙齿的恶毒:“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甚至连鬼都没有……来吧,广陵王……动手吧。” 身下人含着惊心动魄的笑意,眼神勾了丝,领着她往暴虐路途走。疯子,宁可被杀都不愿意说实话。广陵王眼色沉了沉,神色越发坚硬,凝了冰的冷。 两方博弈,均不动声色。蠕蠕天光攀爬满院,金芒四溅,鬼的面色在天光下依旧癫狂,人的神态高深莫测。 忽然间,面上天光暗了,是广陵王的影子遮了光。凌乱的发丝被人拨开,广陵王极其温柔地将绛紫长发捋到贾诩的耳后。 手压着手,头挨着肩,她学鬼的样子说道:“我现在不会杀你。鬼的规则我也很了解,比人的还了解。鬼喜欢把人关起来玩腻了再杀,我们这里……哈,有个词叫金屋藏娇。先生可以再多偷听些话,了解了解这个成语。” 分开挨近的身躯,广陵王收起冷硬的表情,划开一个标准微笑,适合放到大屏幕上的笑。 “先生还有时间考虑,不急着一时给我答案。” 枝条涌动着裹挟了艳鬼,滚滚树枝隔绝了讥讽的眼神。枝叶层层叠叠地卷,编织成樊笼模样。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15] 又调查了一番麓宅。自从那次争斗后,一层照明用具全碎了,然而捡了碎片回去,一踏上门槛,碎片在手中灰飞烟灭。二层的画卷不像初见面那般会过来抚她的脸,它们好像丢了魂,统一地散发着死气,无声无息地垂坠。壁画依旧如故,偶尔能捉到呼吸一般的活气。 想从贾诩那套些信息,不过今天……广陵王一哂。鬼发现她侵入了意识,怎么还能再套出话呢。 细致地检查了结界,甚至还补了些灵气。广陵王缓步踱出麓宅,心里思量着麓宅的事。 时候还早,早晨七八点的光景。整个村落已经有了两三人影,到底是老人居多的村落,人们起得早。有两位老人,大约是年至耄耋,佝偻着背隔了一堵篱笆交谈。浑浊的目光扫过她,都像没看见她似的掠了过去。 “听说老宅子不让人拆,真的闹鬼哦?” “诶,有鬼也得拆。娃儿们得送去大城市的学校,留这山沟沟……” 有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跑过广陵王身旁,带起晨间清风。笑声豁朗朗地摔了一地。她边走边听,决定过会就让蜂使来跟村长再谈谈。 怎么还有人想拆麓宅,麓宅可不是他们普通人能拆的。 身影渐渐走远了,远出这座毗邻矮山的村落,远出天际线,青烟似的淡了。交谈声轻了低了,其中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头,眺望广陵王离去的方向。两边嘴角越扯越大,他咧开一个笑容洋溢的笑,笑里散着明艳的光。 他的嘴里含着一颗银白的、闪闪掣动的、潋滟如水镜的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