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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动着把手,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暗沉沉的。可真进了这房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无论说什么也不能免罪——他是负了她,千真万确的。瘦鹃一个人在窗台上立着,发了一回呆,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在他们的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沾上了雨滴。秉文忽然道:“你这窗子不能开——书都打湿了。”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来把书面上的水渍擦擦干。她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脸上的泪珠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卧房里,在床沿上坐下。瘦鹃道:“随它去吧,这上头反正也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再弄脏了。”但是迟秉文却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他们还住在迟公馆里的时候,冯小婵搬进了小书房里,她怎样的闹脾气,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她又怎样披衣下床,凑在台灯底下看书,她一向最爱惜这些书籍。——要不是因为冯小婵,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总不至于这样冷冰冰。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秉文。”她一开口,嗓子便不对劲儿,喑哑着,然而她还是得说下去。“咳……迟先生——”迟秉文立在那里不作声。她又道:“已经这样了,反正咱们早已离了婚,这阵子你们先在我家里住着,等……等局势稳定下来,你就带着冯小姐回去吧。”“你要赶我走了?”“不是赶。可这里是我家。”迟秉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回来的一路上都没有怎么休息,眼睛十分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真累了——不想再掺和你们两个之间的这些混账事了。”她说的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语气里满满地都是厌倦。“我不想看见你。你也别再来我房里了——你和冯小姐的屋子,我会让阿小收拾好,就在走廊的另一头。”她含着怨,淡淡地皱起眉头。才过了两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薰的雨天。瘦鹃一个人在房间里,迟秉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她把床上乱堆着的被窝叠叠好,然后就又在床沿上坐下了,发了一会呆。她从来没有这般疲倦过。在这灰色的严寒和发黏的日子。一到晚上便秋意渐浓,冷得发抖的灯在黑水洼里反射出自己的没有嘴唇的头颅。这家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静默过,迟太太和宝络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里,一直也没出来,周老太太虽然不说什么,可到底心疼自己闺女——他们这是欺负到她女儿头上来了。迟家的气势早便不同往日,周老太太生了气,如今一概的不搭理,连迟太太也只能够看到她那一副冷脸。他们乡里人一向有一种庄稼汉的朴实,哪怕是周家这样的大户也不例外,再生气,也还留着他们住下来,总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瘦鹃叫娣娣替他们煮饭,他们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如今宿到她家里来,她作为主人,不能够不招待。娣娣反倒气的撂挑子不干,站在客厅里便叉着腰朝楼上骂,谁也不出来阻拦。冯小婵在楼上听得脸上直发红,气的她哎哟哎哟的直揉着肚皮。家里乱糟糟的,好容易收拾了晚饭,瘦鹃是实在呆不下去了,便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出去。她慢慢地走到工厂附近,那里早已放了工,连烟囱都不往外喷烟了。她在工厂外的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回去了,她怕家里人找不见她,又为她悬心,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层出不穷,一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经不起这么再三的打击。她返身回去,但是又走错了路,直走到另一片工厂外的运河的桥上她才意识到,终于把步子停下来,她只能重新往回走。刚才大概又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她渐渐走到桥头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白天的时候在家门口看到他和冯小婵相挽着的样子,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只是觉得被戏弄,自然而然的想要发泄,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她试探着要往前迈出一步,脚下一滑,却忽然被一只手有力的拽了回来。她忙回过头去一看,却是迟秉文。她脚下的石子滑落到水里去,水太深,甚至听不出来什么响。秉文老早便跟在她的后头了,她因为想事情想得出神,所以一直也没有发现他,他也有意的不去打扰她。直到刚才这一刻,她好像是要投河了,他才出手拉住了她,他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她那一头利落的短发出神,她却垂着眼皮,故意的同他拉开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桥上一辆辆运送黄沙的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捂着口鼻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从前尖酸刻薄的迟宝络,她自己的懦弱的母亲,都还没有秉文这样的使她伤心。桥下的长长方方的货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她忽然临风一笑,笑里头洒下几颗泪来。总归大家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像是死了,那才真是万事皆休。“你做什么跟上来?”“我不放心你。”“不放心也得放心,我们什么关系。”“瘦鹃——”他唤了她一声,又不知往后该怎样说下去。瘦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回去吧。”他倏然压抑着似的叹了口气,“好。”这两人便又一前一后的走了回去。自从打了仗以后,陈伯恭便把他母亲带到了香港,他们的律师事务所也转移到香港去了。也就是入了夏的时候,局势稍稍缓和一些,才得了空回来,陈伯玉好久没有消息送到香港,他只能从迟家这里打听消息。又听说迟家的人都跑到瘦鹃娘家来避难了,便又找了过来,隔三差五的来帮瘦鹃的忙。冯小婵得知了这消息,当晚便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迟秉文,说瘦鹃同伯恭不清白。她抱定了主意要刺激他——她不好过,他也不能够舒心。周存礼同迟秉英走了以后,这家里也没有个男丁,只得瘦鹃忙里忙外,所以,也只有到陈伯恭来的时候,瘦鹃才能稍事休息一下。迟秉文他们回来的第二天,陈伯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