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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割断。非有如此之决心者,皆为庸者。这是开蒙第一天师父就说过的话。师父曾问过我和佐良栋,问我俩是愿意下山还是愿意在山里过一辈子。我当时就回答愿意下山。佐良栋思虑了三天,也选择了下山。所以,前路如何,不是师父逼的,是我俩自己选的。我俩按照师父的设计,开始各自的仕途。我考明经,他考进士,皆是一次即中。我被留任京城,第一个职位就是从七品。佐良栋被放任原州,第一个职位是正九品。三年后,我因为弹劾一位四品郎官有功,被破格提升至正六品。两年后,我因弹劾上司御史中丞大人,得到皇帝的嘉奖,再次提升至正五品。同时,佐良栋在原州宵衣旰食,刚熬上从七品。我们各自同岳极山保持着极其隐秘的联系,通过这样间接的方式获得些许对方的信息。在官场上,只有到了某个级别才会获得足够的关注。不在同一地点,也不在同一部门的两个芝麻小官除非有私谊,否则很难知晓对方的近况。官场是个处处看关系的地方,讲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无形中鼓励人群抱团取暖。我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入或被拉入某个团体,为它献力献策,因它得福得祸。官场上没有真正的孤臣,因为孤臣本身也是一个团体。我和他要保证的就是千万不能进入到同一个团体里。我和佐良栋的重逢是在岳极山下分别了二十年以后。我成为左都副御史,正三品。他成为原州都督,从二品,比我还高一级。师父说得对,前十五年都是我比他升得快,接着五年佐良栋后来居上了,而且,一个都督的实权比一个左都副御史大多了。佐良栋因为在原州的卓越政绩被皇帝召回京述职,不出意料,在述职后佐良栋没有回原州,而是留任京城当了吏部右侍郎。师父说过,不升至三品以上不要轻易相斗。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若在三品以下,我俩还能小心地避开对方的势力范围,到了三品以上,就会避无可避。皇帝已是暮年,因为后宫和外戚的势力纠结,太子之位始终空悬。皇长子是庶出,皇嫡子尚年幼。立嫡还是立长,皇帝心里没谱,大臣们自然跟着观望。我之前弹劾过的御史中丞是皇后的一位族亲。我因此事而升官,自然大大得罪了皇嫡子一脉,所以这些年我有意无意地靠拢皇长子一脉。而原州恰是皇后母家的祖籍,有许多当地的豪门与皇嫡子一脉的势力有姻亲关系。佐良栋的妻子也是原州一户豪门的女儿,听说与皇后母家同姓。成为吏部右侍郎的佐良栋绝对是皇嫡子一脉的中坚势力。佐良栋从原州迁回京城的第二个月正赶上我过四十岁生辰,因为是整寿,在同僚好友们的促请下着意办了一回,只请了皇长子一脉的官员列席。当然不能请佐良栋,没承想佐良栋倒派人送了贺礼来。这是一件怪事,我有些惶恐,毕竟在旁人眼中我和他应该素不相识。我硬着头皮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佐良栋的贺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倒是旁观者们纷纷拍案咒骂起来。贺礼是一幅画,没有落款,旁人只看得出不是名家手笔,我看得出是佐良栋亲笔。画的是一间宽敞堂皇的大宅里住着一个戴着帽子的猕猴,很容易就能看出“沐猴而冠”的讽刺之意。我立马作出恼怒的姿态,当众将画扯破,丢到角落里。在一众“息怒”“莫与小人计较”之类的客套安慰中,安然将寿宴完成。当所有的宾客与家奴散去后,我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拼回了原样,亲手裱起来,却不敢挂起来,只能偷偷藏在书架的最底部。扯画的时候,宾客们都看到我双眼发红,以为我气急了,不知我为了藏住突如其来的泪涌,差点当场冲出客厅。我前两天刚上书弹劾了皇嫡子的老师——吏部尚书。此次给我的寿宴添堵,肯定是此人授意的,佐良栋身为下属不得不遵命。为了表示歉意,他在画里藏了玄机。那猕猴的书房里挂着一幅丹青,是画中之画,因为缩在角落里被那些匆匆一瞥的宾客们忽略了,我却一眼就看见了。那画中之画,是一幅。“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在岳极山的时候,我俩都背过这首诗。这个佐良栋啊!我叹气,既有些感动又有些埋怨。何必这么大费干戈呢?就算不留这个角落,我也不会误会他。不会吗?我又问自己。二十年真的太长了,装作是敌人、陌生人久了,也许会忘了自己是装的,恐怕不知不觉就当真了。然而,一晃眼又是十年,三十年都过去了。皇帝死了。皇长子抢到了那个位子。皇后自尽,皇后母家被流放,皇嫡子被幽禁。那一脉的官员都以各种罪名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死亡。胜利者们正忙着论功行赏,对于失败者们的处置还未达成一致。我是胜利者之一,因为功劳突出连升了三级,荣任左丞相,从一品。我当然要救他。我俩明明亲如兄弟,却几十年不能往来,不就是为了避嫌,以便在危难之时能出手相助。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死。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去了原州,娶的妻子与皇后母家是远亲,我肯定继续观望,不会打定主意弹劾御史中丞,跟皇嫡子一脉翻脸的。我和他心里都清楚,我们要往上爬,得到足够的力量,最后,就算败也必须败在对方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命。我们是彼此的免死金牌,护身灵符。仕途是一条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的不归路。只有各走一路,才能遥相守护。不光要救下佐良栋的命,我对自己说,最好还要给他留个机会东山再起。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现在终于想好了,等天一亮我就去大理寺,把他的罪定为降职发配,就发配到光州去。从高级文官贬为底层武官通常来说就意味着前途渺茫了,但我了解佐良栋,他的个性虽然中规中矩,怎么看都是个正统的文人,可当年在岳极山的时候他最擅长的科目其实是排兵布阵和奇门遁甲之术,他为了强身健体也练过几年拳脚功夫。因为本朝重文抑武,所以这些本事他一定未曾显露过。就是因为本朝重文抑武,使得离京最远的几个大州匪患难平。西北边境近年也不安生,我估计不出十年准有大战,如果佐良栋能平定匪患,等西北战事一发,他准被委以重任。只要他能熬住,不愁没有建功立业、重回京城的一日,到那时他想与我平起平坐都未必不可能。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既长远又可行的最佳设计了,但愿一切顺利。天光微熹,去取冰的丫鬟姗姗而归,手上却没有铜盆。她径直走向我,一开口竟发出男人的声音:“宁佑安,醒醒!该上路了。”什么?怎么回事?我感到一只手在猛力地推搡我。我有些眩晕,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一切全化成一股白烟,飞升而逝。我揉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