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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印一般地落下一个吻。直到后来,李沉舟才意识到,那个封印般盖下的吻,封住的不是柳五,而是他自己。那日柳随风醒来之后,面上犹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或许由于这一点,又或许由于那一刻的神光尚未消尽,躺在薄被下的小猎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顺和乖巧,让一旁照料的老狮子有心花绽放之感。李沉舟给他喂水喂药,他“嗯”一声,张口含住药片,等着勺子里的水。水来了,温度刚好的一勺,李沉舟慢慢地倾斜勺子,让水稳当地缓缓流入。两勺一过,小猎豹喉头“咕嘟”一声,药片没了;却是费了番力,挣得脖子带脸一下红涨,片刻才逐渐消退。红着脖脸的小猎豹,抵着眼角看老狮子,嘴唇突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收回去。收回去,不知又想起什么,又悄悄地把下唇推出来。坐在床边的李沉舟,见此情景,着实莞尔,身子倾过去,亲昵地用手抚摩柳五的耳朵,“别把嘴唇突出来,这样不好看。”此话一出,柳五反倒愈加地把下唇往外吐,使劲地吐,吐得脸皮都拉长了,好似一头驴,一头面色红白不匀的病驴。李沉舟轻拍这头病驴,晓得这厮便是气血不济也要跟你拧着来的,手上拍了又拍,想笑着加一句“调皮”。口型都摆出来了,瞥眼间,帘布半卷的帐篷之外,桃粉金红的晚霞彤彤披洒。霞光千里可爱,万里可怕;乍眼望去,绵延千里明如酒,穷目再望,流浴万里起伏绸缪化成殷殷血。半个钟头以前,爱的神光笼罩住李沉舟,让他望着重伤的小猎豹,关心惶悔,满心满眼,柔情如注。半个钟头后的此刻,另一种情感之光随着晚霞的降临,悄然而至。前者之光若海,袭来时铺天盖地;后者之光似溪,于不经意间润湿心田。海的怒潮李沉舟已是经惯,经惯多年;溪的潺潺却属新鲜,只新鲜了那么可贵的一载时光。平凡的溪流,蜿蜒不绝,带着激骨的清凉,吹着水草的纹浪。风和日丽的天气下在海上游弋的李沉舟不大记得住这道深情的溪涧,而唯有待到礁触船翻、落水逃生而连遇暗流之时,他才会恍然若悟,隔着模糊的岁月,如飞地寻找那个林间的小溪。此刻,李沉舟是否再一次泡在咸涩的海水中,怀念起那道隐没于林间的小溪了呢?此刻,是否只要再被赠予一帆海船,他就仍然可以遨游如旧,将那曾几何时陪伴自己的小溪瞬间忘却呢?没有人知道当那日傍晚,当帐篷的帘布半卷而起,当桃粉金红的霞光溪涧般流泻入里,李沉舟望见地上铺了半尺的绯色,想起了什么。那个时候,小猎豹躺在病床上,拼命地吐着嘴唇,以期引起老狮子的注意,甚至还伸出自己的小指,撩撩地去勾老狮子的手;帐篷外鸟雀惊飞,有士兵七七八八走过,哀哀哼哼;树底下洋大夫字正腔平地吩咐着什么,对方多时不领会,心里一急,蹦出了好些洋文单词,然而这样一来,听的人更加一头雾水。李沉舟置身于这一切之中,定定地凝视着帘布下漏进的霞光,一时走神。红霞如酒,红霞如血,红霞里有可爱的笑脸,红霞里有深浓的情感和呼唤;那个呼唤很可能就是——“李大哥怎么还不来呢?”李沉舟一惊而醒,他看了看四周围,带着某种陌生的神情望着床上躺着的柳五。柳随风也正望着他。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帐篷之外一个更加令他rou跳的声音在道:“李先生,李先生!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你可还跟着一起走?”声到人到,老徐抓着帘布探进半个身子,又几乎同时被洋大夫的助手和卫生兵给拦下,“里头是伤员——团长!别大呼小叫!”“有什么事儿外边儿说,别冲里边儿嚷!”老徐那如同车轮胎般的老脸皮,左右扯动两下,颇觉好笑地嗤一声,脚下纹丝不动,只是冲着李沉舟,最后问一句:“李先生?”李沉舟望着他,仿佛望着那林间小溪派来的使者,老徐的整个形象便是跟那道可爱的溪流是同一类的:忠诚、可靠、与人为善。跟着老徐走,坐在空阔颠簸的货车中,不出十来日,他便可再见他的小溪,他非常地确定这一点。茫茫岁月,多少坎坷,一路雨骤风狂地走到今天,他是不是可以脱离这反复的海,选择将身心都倾倚在那条永不干涸的溪水河畔,从此浪静风平地做个林中归老客?站在帐篷门处的老徐,包括那披散在老徐肩头的霞光,都在一齐向李沉舟使力,“为什么不去呢?”有个声音这样问他,“为什么不去呢?”是啊,为什么不去呢?到底为了什么他会弃那条贯穿岁月的永恒的溪流于不顾,任其失望地消失在林间——那浓雾弥漫的林间?李沉舟站了起来,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他迎着老徐和霞光,半副心魂翩然欲飞,飞往梦中的小溪,飞往那无数次设想过的滋味悠长的生活。就算他曾经是一个水手,但水手也需有退役的那一天,不是吗?小指被人勾住,一根修长有力的指将他的团团缠绕;缠绕了,又拿一指轻挠他的手心,那么一丝丝的欲诉还休的痒法。他别眼去看,柳五白寥着脸躲在薄被后,被子挡住了他鼻子下面。饶是如此,但凭那上半张脸,便可猜到小猎豹一定正埋在被子后面大大地撇嘴,肆无忌惮地撇嘴,撇得越难看,便越是得意。小猎豹非常地了解这只老狮子,且不羞于利用自己病人的身份做出某种要挟的暗示。就在老狮子要离去的当天他就中弹到地,差点身亡,他一点也不介意任何人在这两者之间做出一些联想,尤其不介意李沉舟对此做些联想。他偷眼瞧着李沉舟,一边不遗余力地去搔刮他的手掌心,他几乎都快哼哼出声了——这该死的大屁股,也来跟他玩装死的这一套!为此,他甚至已想出两三种床上的花样,以在未来惩罚大屁股此时表现出的犹豫。柳团长失了不少血,脑里的那根弦却并不见跳得迟钝,相反,由于药物的某种清明作用,一些时刻他倒是比寻常更来得敏捷,譬如眼下此时。他全心全意地鼓动着李沉舟,同时也意识到,他自己正在跟以老徐和霞光为代表的另一种力量相抗衡。抗衡他是不怕的,他对于胜利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自信。他是不会输的,他是不会输的,除了赵师容外,他想得到的统统都能得到(而赵师容这根硬骨头他早就不想了,哼,他才不要去上赶着讨好谁,而要别人上赶着来讨好他)。他的运气向来不错,否则现在他就应该是躺在战壕里的一具尸体,否则很多年前他就应该是躺在某个报废仓库里冰冷的尸身了。千百次,他被上天垂青,千百次,他从鬼门关挺过,一睁眼,又是艳阳高照。失掉了的一些血,算不了什么,给他一点时间,他就又可以如豹御风,携着客舍青青,来去有影无声了。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