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彼禯矣 其九
何彼禯矣 · 其九
瑛姬于传舍见公孙颖。 遭逢乱战之后,瑛姬先是被殷旸掳去了穟国边地小城,再是随他们一行人一起来到了燕都,一直都没有机会和本国人见面。实际上,在来到燕都不久之后,乐骙便递来了泉国方面的消息。 据说在瑛姬被劫走之后,那伙拦路之人很快退散,是以泉国仪仗,虽然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死伤惨重,但并没有遭到持续攻击。阿薁除了受了一点皮外伤、精神受挫之外,也没有别的大问题。 起初,公孙颖也以为掳走瑛姬的人和半路劫杀之人乃是一伙,但很快便发现了不对。不仅如此,泉国车队满载珍宝,他们却分毫不取,纪律之严明,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不是为财,那么目标只能是人。 公孙颖担心被掳走的公子,但对于年仅十岁且骤然受惊的阿薁同样放心不下,于是从队列中招来信靠之人,嘱咐其将阿薁以及剩下的队列快马加鞭送回泉内,自己则只身上路,沿着殷旸一行离开的方向搜索。 他当然也听到了那些穟旸抢亲之类的流言,虽然感觉当日之形势与流言有所出入,但依旧不敢不防,于是改易身份,一边潜伏在穟国民众之中,一边伺机寻找瑛姬。 殷旸手底下的人碰到他时,他还以为对方是想诈他,险些将人杀了。幸而遇到曾与瑛姬短暂相处过数日的阿艾,从她那里听来了瑛姬的状况,这才将信将疑,来了燕都。 “幸而公子无事,否则颖万死难逃其咎!” 他高声疾呼,紧接着便俯倒在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瑛姬怎敢受,忙拖着尚未好全的右腿避开,伸手扶起公孙颖:“公孙先生哪里的话。倘不是先生及诸位兵士以命相护,瑛恐早已身首异处,怎还能安坐于此,同先生讲话。” 公孙颖低头不语,内心愧悔,犹如刀绞。 他乃泉国宰相公孙昱之长子,父亲对他倾注了很大期望。但除此之外,他年幼时,因身份原因,经常随父亲出入泉国宫室,和瑛姬的关系更是密切。 在她小时,二人尝以兄妹相称,泉侯没有时间陪瑛姬戏耍时,都是他陪在她的身边。同她扮家家酒、替她簪花,哪怕是扮作小马让她骑这种事,也不是未曾做过。 只是,后来瑛姬年岁见长,两人再玩到一处有些不太合适,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渐渐疏远。此次护送瑛姬,他虽然不舍,但亦在心里发过誓愿,一定要护她周全。怕她颠簸,连路都不敢走快,哪成想千算万算,最后却遭人截杀,如果不是那个殷旸恰在附近,还说不定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 更何况,那殷旸传说也不是个好东西。 但他的思绪却被瑛姬打断了。 她微拧眉头,若有所思:“不过,关于那日,另有一件事,不知先生可曾注意到过。” “何事?”公孙颖问道。 “先生可还记得,那日在两方正式兵戎相见以前,他们曾向瑛之车舆发过三支连珠箭?” 见他顿首,似有所悟,瑛姬继续说道,“当时慌乱,瑛未及多看,但隐约记得射入之箭矢,以竹为杆,青铜为镞。我泉人,长于东北地域,以不咸山为邻。所备箭杆,均是由不咸山上的楛木制成。这几日瑛居于穟国,亦研读了部分相关简牍,得知穟国所用箭矢,大抵亦是如此。” 公孙颖抚掌附和,忙补充道:“幸而公子提起,颖亦想到一事。” “事发当日,颖确曾隐约感觉到了事情不妥,曾勒令队伍停下。据我估算,那日车队停下的距离,绝对超过了寻常弓箭射程,但对方的飞矢却仿佛不受阻碍,相距近八十尺,力道依旧霸烈如斯。当时情况混乱,我本以为是估计错误,但如今想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神色亦沉凝下来。 此刻,即便不多说,两人的心里亦浮现出了一个答案——戎狄。 与中原民族不同,戎狄的弓马功夫更加剽悍。 根据泉国多年来与之打交道的经验来说,戎狄有一特种之弓,相较周人军队之常备弓,要足足长上一尺。此种弓箭,非身形高大、臂力雄健之人,不得发。 然,虽则对于弓手的要求更为苛刻,但其威力之巨,远非周人弓箭可比。哪怕相隔百步,依旧可以轻易洞穿青铜甲;甚至在破甲之后,亦可洞体而出,再伤一人。对于周人兵士而言,不啻于噩梦。 唯一幸运的是,戎狄多为游牧民族,生产力相对落后。比起冶炼困难的青铜,他们的箭镞多采用石头或是兽骨,杀伤力较之更弱。 那么,倘若当日箭矢真的是善射之戎狄所发,为什么他们会出入晋、卫边地,又是谁提供的青铜箭呢? 仿似距离真相更近了一些,但又犹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瑛姬沉吟片刻,垂目道:“如此,同穟国的联姻之事恐怕更需加紧处理,不得怠误了。” 公孙颖闻之一愣,猛地抬起头来:“穟国……联、联姻?” 偏偏正在此刻,屋外竟响起了一串急迫的脚步声。似有两个人正向着房间的方向冲来。 脚步声之重,连屋内的烛火都被惊动,摇曳了一下。 公孙颖警惕起来,直起身子,手已经摸上了剑柄。而瑛姬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唇边竟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伸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门被轰然推开,屋外的阳光洒入室内,卷起一阵微风。案上的烛火终是熄了。 确有两个人出现在了门前。后一个还好些,前一个简直不堪卒视。 只见他头发蓬乱,只勉强维持束起。满头大汗,怒目圆睁,因了方才的运动,面庞一片绯红。下颔和唇角,竟然还隐有血色。就连衣服也没穿好,止披了一件布满尘土的外袍,底下竟什么也没有,赤膊示人。 “来者何人!”公孙颖大惊,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要不是顾忌着方才瑛姬制止他,恐怕早已一剑朝这个登徒子劈过去了。 他慌忙挪至瑛姬身前,挡住她的视线:“公子休看,仔细脏了眼睛!” 瑛姬又羞又窘,真不知这穟旸怎么做到每次出场都闹出如此大动静的。忙举起一袖遮住面额,轻轻撇头,嘴里还不住劝道:“公孙先生莫怕,此人就是——”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话头便被殷旸截了去。 他看到公孙颖竟敢以一副保护者的姿态挡在瑛姬面前,愈加控制不住脾气,指着他的鼻子跳脚大骂:“好哇,朕没问你,你反倒问起朕来了!待在小爷的地盘上还想拿剑劈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正好小爷我心情不好,今天我就——” “太子且慢!” 他那一通狠话还没放完,便被瑛姬打断。发现她竟好似向着旁人,整个人顿时如xiele气的皮球,从濒临爆发切换成了憋气状态。 “公孙先生也是,怎可如此莽撞。这位便是救吾脱身的穟国太子,殷旸殿下,还不收起兵刃,切莫冲撞了恩人。” 瑛姬伸手,将挡在面前的公孙颖拨开,转身面对着殷旸的方向,就要行礼,“太子勿怪。瑛小时,尝与公孙先生兄妹相称,关系亲密。方才是先生过于关心我,才会一时失态,还望海涵。” 殷旸怎会受她拜,忙冲上前去扶她。偏偏又被什么“兄妹相称”“亲密无间”酸了个倒牙,看公孙颖是横竖都不顺眼,竟一屁股坐在瑛姬身边不走了。 公孙颖狐疑地看着殷旸,勉强收起剑,行了个礼。 “某公孙颖有眼无珠,冒犯了太子,请太子勿怪。” 殷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偏过头去,就是不正眼看他。 房内气氛为之一僵。 只有和他主子一样看不懂眼色的乐骙溜了进来,站到殷旸身后。 方才的话题肯定是无法继续下去了,实际上,看这穟国太子的态度,公孙颖再待在这里也有些不太合适。但他偏又不放心让公子和这个土匪样的家伙独处。 “先生,我这边如此便无事了。之后若还有事相商,先生可自来传舍找我。” 瑛姬既已如此说,公孙颖自也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他最后回看之时,只见那穟旸依旧还是黏在公子身边,扬着脑袋、挑着眉毛,一副斗赢了的雄孔雀般看着自己。 他磨了磨牙,顿觉后牙槽又痒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