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阴物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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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的数十年后,从前妖鬼横行的山麓间立起了一座神殿。面目全非的传闻掩盖了当年的真相,众人只道是有高僧说服了妖鬼。 那以后每隔二十五年,便会有一个初长成的少年披着一头白发来到此地。 他踏进空无一人的院落,执起扫帚扫去廊上的尘埃和枯叶,跪在巨石雕琢的神像前,用黑烛布下一片灯海。 这样的轮回从不停息。即便神祀鲜少有人祭拜,大殿却因此不曾荒芜。 深林之中的午夜,殿外阴物横行。 少年每晚却会灭尽油灯,只留一片烛火散落微光。这微光中,他背对着高耸的石像缓缓褪下浴衣。 紧锁的木门背后传出让人想入非非的隐忍低喘,被烛海的微光投在墙壁上的总是一对入骨厮磨的影子,恣情摇晃的身形夜夜不绝。 然而,没有一次轮回可以超过六年。 少年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走到他的尽头。人与灵物交合以至阴气蚀骨,这消殒如抽丝剥茧般漫长而折磨。他的体温会日复一日地冷下去,直到瑟索着在那股无形之力的紧拥下停止呼吸。 可他没有一世悔于这种献祭,因为石像之上的存在同样在为他消耗生命,一点一滴,将他从虚妄换作实存。 终于,他们并肩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世的终点不再安静而冰冷,火把被流寇接连丢进院落的时候,青年释然地紧拥着虚空。唇上的深吻和胸口紧密的贴合都无比炙热。只有他能触及那副身体,那不是属于任何人的神明,而是他相拥了无数个轮回并将契定来生的眷侣。 所幸血海中躺着的那副缺损的魂魄已经生出完整的心脏,他的下一世将打破这轮回。 “你脖子上的印记,是这一千年来每一个契约的化身,但只有最初的执念足够把它烙在你身上。”猩红的发束应声缠上茨木的体肤,钻入他的毛孔摩挲着。 沉沦在漫长的梦境中,茨木勾握着缠身的血红妖瘴,轻声问道: “小时候,我看见的你跟我同龄,这是换我今生的代价么?” “是线索,证明你跟本大爷等身。”他的挚友宁愿这样回答,“即便吞并死亡,大费周章,依然要用这么多力量交换你归来。茨木,你的真实必不会让本大爷失望。” “我的真实……”茨木咀嚼着他的字眼。 鸩訾的真实是“死亡”,自己的真实是什么?所谓“真实”又是什么? 茨木松弛地浸泡在他安详的长梦里,却也惊觉梦中折射出的秩序已经越出自己二十多年为人的认知。 听觉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串极轻的脚步,茨木一下被从梦中推醒。 眼前星夜低垂,耳边虫鸣不绝。 茨木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深入山林多远,但身后的一石之隔,此时隐约传来闯入者的动静——燃着火把,低低地响起交谈的声音。 “前辈确定不会有人来过?”第一个声音约莫二十岁出头。 “这阵法白天障眼,晚上随便踏进来只有个死,是你想多了。”第二声音偏老成,话语间,颇有一些底气。 “可我今天下午明明观测到这阴物被人动过!” “你自己看,土不是好好的没人动过吗?” “嘶……也对啊……” “师父说过,这盒子是古时的阴物,邪性得很,搞不好是它自己……”年长的那个沉思了两秒,“算了,先挖出来看看!” 茨木听见这话,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他们说的阴物一定是那个黑盒子。茨木下午的时候在酒吞的提点下,已经原封不动地把盒子埋了回去,还有意遮盖好了自己开辟的路径。可假如这盒子被人重新挖出来,打开一看,必然发现铜铃已经不翼而飞。 茨木小心翼翼地把铜铃牢牢攥在拳头底下,不许它发出任何响动。他背贴着石头悄然转过身,从暗处努力伸长脖子看向那两人的方位。 是一高一矮壮的两个男人,各自背着硕大的登山包。两个包里大概放满了灵具个法器,甚至是一些不大“干净”的东西,因为茨木盯着它们看的时候,一阵阵晕眩从第三眼的位置直往外涌。 他们从背包里取出一把硬木制成的铲子,照着石像根处挖下去。过了约莫十多分钟,盒子被从地底小心翼翼地从地底取了上来。 高个子端着盒子上上下下颠来倒去地打量了好几遍。 “前辈,这盒子好像……也没问题啊。” 他们竟然不需要打开么?茨木心头暗惊。 还是说,是他们“师父”嘱咐他们不许碰这盒子的锁扣。 “你快放下!我补几道符贴上去保险一点!”矮壮男人的反应显然印证了茨木的推测,“还好这会儿安静,不然要是凶起来,没师父在,咱俩可压不住!” 他们的对话,茨木越听越觉着不对劲。 照理说,如果盒子里原本存放着铃铛,被人颠来倒去那么一翻,早就弄出了响声,如若晃荡了半天不响,一定是盒子里少了东西——即便再不敢打开盒子,这点总是能发现的。可眼前这两个应该是术士后人的家伙愣是什么也没发现…… “在他们眼里,这盒子里并没有铃铛。” 耳边突然旋起一道阴风,惊得茨木差点低喊出来,若不是下一秒就被死死捂住了嘴。 大半夜的暴露在荒郊野岭,身体被魇住动弹不得,口鼻的进气被冰冷的窒息感封堵,身后隐约还暗闪着一对浮空的亮紫色鬼眸。 换做从前,茨木早就能被这下唬得丢魂,可如今,那个身影出现在侧却让他悬着的心松弛下来,也寻回了几成把握。 “挚友。”他比着口型,琥珀色的一双眼睛朝后闪着明亮的光,为一同探寻真相的场景而亢奋。 他的鬼王反倒比他谨慎。酒吞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按着他握住铃铛的拳,甚至用自己的气息伪装成林间虚无的空气,将茨木罩在底下,不过自己反倒跟他一样探着头观察那两人。 茨木索性把一切问题暂时咽进肚子里,毕竟在这种关头还比着口型沟通也太不利索了。 矮壮男人从包里掏出一沓黄纸,一字排开笔和墨瓶,口中念念有词。 茨木盯着那墨瓶子眼前眩晕得厉害,不消说,里头必然是邪门东西。 “人血为墨。”酒吞几乎同时证实了他的猜测,“符纸也有些年头了。” 茨木脑中瞬间蹦出“驱策符”这个名字。 贴在自己房间床底下的也是这种用老旧符纸和人血绘成的邪门符文,茨木怎么可能忘掉这茬。 能活动在此的术士后人,平常驻扎的地方不会太远,茨木的房子恰好也在这一带。如果说这些会用驱策符的家伙本就是一派,是他们从别处盯上了他,买通房东、中介这些人把自己引进圈套,并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层,也不知道是不是仗着这片山麓的往事撑腰,茨木胸中漫溢的全然不是恐惧,而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他红着眼看着那人把同样的驱策符贴在他熟悉的盒子上,然后像要摆脱什么阴邪之物般快速将盒子沉回土里。 “多此一举。”酒吞在耳旁嗤笑。 他松开捂在茨木嘴上的手,摸了摸他的脸,用从未有过的哄恋人似的语气说道:“这就沉不住气了?自作孽不可活,如果真是他们对你下手,将来有你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