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过载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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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木淡漠的笑容渐渐凝住了。 他不至于踩中这拙劣的陷阱,但提起闲言碎语的中伤难免印象深刻。 自由意识有如箭矢和靶子,当一个灵魂认定了自我的身份和归属,便与生俱来带着刺。不论六道之内还是无尽之地,即便弱rou强食,弱者也会反过来分食和诽谤强者。 群聚则相伤,这是永恒不变的定则。 “种子”的视角可以看到,一切碎语背后都藏着硫酸一样的恶意,沾染上会被反反复复地灼伤,直至伤口溃烂、面目全非,这也是茨木素来离群索居、跟周围人保持距离的缘由。 “漫”显然与他一样清楚这一切,并且正试图以此作为侵蚀茨木的武器。 尖刻的絮语渐渐被赋予了具象的脸孔,起初尽是茨木厌恶而远离的人,可当他逐渐开始轻信这画面,它们瞬间演变起来。 更加熟悉、亲近甚至曾相互信赖的脸孔也被大胆地搬了出来:打成一片的同事,对他赞许有加的客户,高桥导演,金沢,晴明,星熊……耳边一个声音告诫茨木:人与人的内心并不相通,你永远不知道他人是否如你善待他一样善待你。 茨木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怎么了,茨木先生?”Kral压制着得意的情绪,看似好心地唤了他一声。 “……真是费心了,编织这种幻境。”沉溺怒意的目光却忽然醒转过来,虚无的漠然重新填满了那双金色的瞳孔。 茨木忽然反问Kral:“你在这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跟这些声音作伴么?” Kral被问得愣住——确切来说,愣住的是“漫”。 但祂迅速收掩好情绪,开始借皮囊之口剖白自己:“能听见所有灵魂的声音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力。如你所见,再精致的灵魂背地里都一样肮脏——所以我吞掉了‘念’,我要亲手管教他们的思想。” “可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受不住这些恶意,被逼到忍无可忍,所以借混沌的名义跟他们同归于尽呢?”茨木突然一针见血地揭开了“漫”的伤疤。 他的话音未落,汹涌的黑气便“腾”地从Kral口中喷涌而出。 正午阳光明媚的茶餐厅转瞬不见踪迹,茨木迅速地扫视周围,他已置身一片黢黑的雾霭深处,剧毒的黑烟缠住了他的双腿和肩膀。 坐在对面的Kral正一条条撕下人类小生的脸皮,鲜红的表皮底下露出一身枯败的白色rou缕,蜿蜒爬满青绿的尸斑和尚未褪净的黑毛。而他口中阵阵喷着什么东西,细看才能认出,尽是干涸的死气。 原来那只魃的真容竟是这样的。 茨木很难想象完美主义的“漫”将自己落进这个新躯壳的时候,内心究竟已经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传说中的魃,靠干涸的尸气伏延千里,致使寸草不生,可眼前这只魃身上散发出的是弥漫千里的浑浊怨气。 “众生陷于轮回苦斗,彼此撕咬,哀鸿遍野,我便是轮回的苦集,怨念的凝结。”魃身形之下的“漫”怪异地涌动着,将自己描述成这种抽象的神格。 浑浊的雾霭在剧烈地震颤,那是无处脱身的极端念头纠缠一处,已经濒临崩塌。 “灵魂的主宰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场灾难是神罚!是注定!是反噬!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漫”借魃的口吻嘶吼起来。 恶意伴生着恨意,嫉妒纠缠着痛楚,因与果难以分界,像衔尾蛇一样循环往复,从而炼化得愈发深暗。 它们此刻却死死摁着茨木浸泡其中,像要把一个异教徒杀死于神坛。 低沉鬼魅的和声一遍遍重复着那些茨木曾无比熟悉的恶毒字眼。茨木沉默地听着,可他打从前世开始就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他是不祥,是邪祟,被厄运相伴,世人畏惧,敬而远之…… 茨木悄悄叹了口气:这分明是别人的庸人自扰,“漫”却渴望他能为之痛苦。 虚无是世间万象的禁忌,未知是秩序的对立面,有些存在活着就有代价,所以茨木从未奢望过成为众星捧月,他委实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对此感到苦恼。 暴躁的雾霭却入了戏,像是先替茨木品尝了他“应得”的烦恼,自己变得更加无从镇定。 忽然间,扭曲的影子竟化成了鬼王的脸,冲茨木露出睥睨手下败将的轻蔑和厌烦。 茨木盯着那荒诞的、从未属于酒吞的神情,忍不住失声笑了: “你果然是被众生的赌性同化了,这么轻率地触碰自己不懂的东西。你眼里的祂是什么?一个百闻而不见的传说?但我跟祂朝夕相处了一千多年。” 他又追问道:“所以之前的那些也都不是真的,是你自己的演绎了?” 剧毒的雾霭已然浸透了茨木的魂魄,但他此刻的视野清如明镜。世间众生并不能摸清“虚无种子”的底细,那些鲜明的畏惧和排挤的声音确实可疑。 然而,“漫”自身庞大扭曲的痛苦合集时时刻刻仍被炼化着,并且像熔炉里的高温,无处不在。茨木久困于此,必须找到脱身的办法,否则最终还是会被拖进去溺毙其中。 他清楚酒吞为他戴上的墨晶连接着质的维度,让他不会被弥散在周围的心念与情绪同化,但并不足以替他解决困局。 想要脱离此间,唯一的办法是破解它的根源。 “所谓的神罚,你创造的污染灵魂的‘病毒’,它说到底是你的自我毁灭程序。”茨木唇间倏然溢出无尽之地的禁语,他断言道,“你早就过载了,‘漫’。正常发生的恶念已经让你没法负荷,你还把它们炼化得更极端。被这些东西反噬的时候,你真的感觉不到痛苦么?” 躁动的雾霭沉寂了一瞬,显然,茨木的话戳中了要害。 魃却忽然张开巨口嘶哑地咆哮起来,喉中喷出燥热的毒气,吹得茨木脸庞生疼。 所谓言咒,是将关键的怀疑扎根另一个自由意识的深处。当一个存在为自身而幻灭的时候,便是瓦解的开始,此刻这只魃的狂躁正印证了这过程的发生。 然而茨木自己也并不轻松。魂体遭受的侵蚀真真切切,牵连着具象的疼痛。 他再度开口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仍是孤注一掷地将“漫”推向祂的万劫不复——他告诉漫,从前是灵魂的时候,祂已经亲手为自己锁上了牢笼: “源氏炼化鬼子是贪慕力量,我帮助鬼子降生是为了获得皮囊,各取所需虽然狭隘,但贵在真实。可是身为灵魂的你呢?你竟然也窃取鬼子的魂魄做你的躯壳,还觉得那是唯一配得上你的禁忌灵魂。你的目的呢?好像只有你图的是一场虚幻。” 茨木说着说着不由冷笑起来。 “灵魂本来不分高低轻重,你选任何皮囊都未必如此痛苦,偏你要学人类,贪慕所谓的‘禁忌。那你现在觉得,窃取来的‘虚无’滋味如何?” 一切禁忌都是有代价的。 世间的禁忌是无尽,无尽的禁忌乃虚无。而“虚无种子”作为混沌之中唯一承载禁忌的存在,祂们的自由意识渺茫到几不可知,许多“种子”甚至相遇之前都不知道祂们是存在的。 或许正因如此,“虚无种子”被无尽之地的同类以或多或少的轻蔑目光看待,即便是位于秩序顶端的“漫”,也并没有足够破除这成见的智慧。 落在偷来的鬼子魂魄中,“漫”享用着窃取的虚无之力,误以为“虚无种子”足够渺小就不会索取太多代价。以自认低微的代价使用着禁忌,“漫”自诩天赋异禀,能将“本无一物”的力量演变成蛊惑人心的天赋,却不知,从这天赋傍身的一刻起,祂自己也命中注定地活在了利用与算计之中。 不人不鬼地活着的每一世,身边人从来只为这份禁忌接近祂,日复一日在祂意识深处錾刻下人性的极恶与背叛之苦。祂也因此认定世间万物不过是人类与“神”之间扭曲的因果。 茨木此时却对祂提出一个残酷的问题:“你知道‘念’为什么从不管教世人?” 他问完,又自答道:“祂自始至终都把自己视作‘种子’,唯一的畏惧是被吞噬,是自由意识的消亡,而那些善恶苦乐对祂没有区别。恐惧痛苦、害怕恶意,在祂看来都是世人自己的东西,祂并不懂这些。” “漫”若是安分地留在无尽之地,或者中规中矩地混入普通的灵魂之中,兴许也能保留住一个“种子”漠然的中立。 然而从祂选择那个并不坚韧的鬼子魂魄开始,已然步步卷入偏执,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偏这一切,“漫”自己如今再清楚不过。祂借着魃的狰狞巨口痛苦地吃吃狂笑起来。 雾霭的深处撕裂一道巨壑,天旋地转,这是末路的“种子”打定主意同归于尽的征兆。 置身其中的茨木没有表露出分毫慌张,他略一沉吟,抛出了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这场神罚机关算尽,赌上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拉众生下水。可是你的杰作如果比人类还要功利呢?它会不会看不上你这个被痛苦压得喘不过气的宿主?它会不会觉得窃取虚无之力的你自始至终就只是一个赝品?” 茨木话音未落,四周空间已然飞沙走石。 “病毒”听懂了。 对面枯败的身体里瞬间爆出无数黑烟形态的的孢子,朝阴霾的空间四散而去。魃那双空洞的眼中一时扬起失控的张皇。 茨木却忽然也朝后一仰,人类的身形破碎消弭,喷涌出无尽的深渊取而代之。 澄明的黑色涌动着斑斓绚丽的色彩,那是虚无的本相,是一切向往混沌的妄念所贪慕的净土: “释放混沌必先打破秩序,而你忘了,你自身只是秩序里的一个维度。‘漫’再无边无际,也从头到尾都不是虚无,你的野心建立在偷来的力量之上——你以为偷来的就是自己的?睁开眼睛看看,你的杰作认同的也是虚无而不是你。” 亏欠我的后果,我早就提醒过了。“虚无种子”无声地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天崩地裂,涌动的黑色汇集一处。魃被翻飞的黑色孢子冲得身形粉碎,而它们罔顾旧的宿主,只一头扎进深渊之中。 残余的雾霭也被绞得片甲不留,乌云翻卷,只不多时就消失在了深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