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只因太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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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了药以后,闷油瓶沉沉睡了两日。 先前他懒得见人,佩姐上楼他都闭眼装睡,因此我认为短期内没有人会发现他失忆这件事。 可第三日他睁开了眼睛,恩怨一笔勾销,傻愣愣地四下里打量一切,我在他床边浅寐而起,就正好碰上了这么一道视线。 这两天我有种神魂分离的感觉,后悔之情像一抹游魂粘连在身后,时不时要跑来刺我一下。可真面对这双单纯干净的眼神时,那些挤占得乱七八糟的七魂六魄瞬间归位。 “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几乎不假思索就凑了上去,开始表演自己最想要的戏码。 身心彻底成为一个小伙子的闷油瓶直白地皱起眉心,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嗯?” 他已经拆下手臂石膏,没有任何人能猜到,面无表情之下,他其实依旧非常疼痛。 我想扶他脑袋把枕头垫高一点,只在肩膀上一碰,他便“啊”地低呼起来,人也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很痛?” 抽回手时发生的皮rou摩擦引发的又一声低呼已经给出了答案。 神经方面的损伤很难检测,加之病人没有反馈,因此我们完全忽略了他在这上面的康复度,一直正常地搬动他。 “小三爷,我来换垫子,你去吃早饭。” 佩姐上楼来换护理垫,说着话就要去掀被子。 “等等!” 我把眼珠子朝上一转,佩姐这才看见她伺候的病人此刻正睁着眼瞪着她。 “啊!哦,那,那我先出去……” 困境突如其来,原本做习惯的一切现在全都无从下手了。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会感觉疼痛。但这个疼痛不是实质性的,只是一种神经反应,一种感觉。所以,稍微忍一下,行吗?” 我不确定他是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反馈所以反应特别强烈,还是他真的非常疼,因此还是试着去抽护理垫。 没想到抬起腰臀抽拉了半张护理垫出来,仪器就报警了。 “怎么了?”佩姐冲上楼来,想给我搭把手。 “没事,你先出去。” 床上的病人此刻胸腔剧烈起伏,整个人显得有些痉挛,佩姐视线在我俩之间逡巡几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出去了。 我给瞎子发消息,想问他要点儿降低神经敏感度的神药,可这货竟然压根儿不回复我。 我思来想去,伸手在他腰腹没有外伤的地方来回抚摸,“这里疼吗?” “嗯。” “这里呢?” “啊!” 越靠近电击斑的地方疼痛越剧烈,而我竟然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在他为数不多可以下手揉搓的地方反复揉按,他抬起手想拒绝,我握住他手腕轻轻抚弄。 与我猜想的一致,他的这种疼痛带有失忆造成的过度敏感,受到了心理因素的加成。随着对触碰感的熟悉,也或许体察到我的善意,反应便不那么剧烈了。 “这里不痛吧?” 闷油瓶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失忆,因此我也清楚他的沉闷是性格使然,失忆后面对一切未知从不会表现得一惊一乍,只是默默观察。 不同的是他这次从脑损伤中醒来时,身体极其虚弱,生活不能自理,因此他的眼中还是时时传递出不安。 但有意思的是,当我脑子一热用嘴贴上他敏感的皮肤时,他却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这种直白的反应让我这几日被情绪烘烤得龟裂的心重获新生,不由得四处下嘴乱亲。 “我手上有老茧,弄疼你了。” 我抚着他额头,在他脸上肆意sao扰,没成想,这家伙还动了动,也用脸蹭了蹭我鼻子。 “嗯?” 这种回应让我欣喜若狂地瞪着他问了一声,在他茫然的眼神里演绎出的是一种下意识反应,rou体记忆。 一切似乎一下子变好了,一步置之死地的棋,走起来却比生路愉快许多。 面对这种不带有任何情绪的肢体记忆,我要再能忍下去就真是“天真无邪”了! 抛却数月来的整段纷争,我们第一次纯粹地亲吻,我下流,他无知,但一切都不需要思考,被我顶开牙关时他还是熟练地仰头与我的嘴唇摩擦,刺激我吸吮舔舐他。 “嗯!” 这个吻以我不小心压痛他的伤口最后被他在舌头上咬了一口结束。 “你还记得这个?” 我有点庆幸又有些不信,傻兮兮地问他,他也傻兮兮地眨眼回应。 有了信任度以后,再触碰他远离电击伤处的皮rou时便不再有那样剧烈的反应了,为了搬动得更稳当,我叫来佩姐一起动手。 “小三……张……他,他好像……” “他失忆了。” “这……这!那!这样的话!那不就!那不就……” “直到我死后,他都不会记得我了。” “不是的!二爷说了,他不会让你死的!” 佩姐虽然是当年坠崖后二叔派到我身边的人,但对于我们叔侄俩,她一直是两头打圆场的老好人角色,似乎这也是她个人想要的结果。 “下一个我出生,这个我就必须要死,要把记忆移植过去。” “那也还要十几年啊!张……他说过他可以让你活下去的,现在这……这……” “我俩闹成那样了,还怎么处?就这样吧,我也不是真的死了,更不是马上就死,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呢。而且现在这样……我觉得也挺好的……” “不好!哪里好了!小三爷,你什么也不知道!你……” “这事儿先别告诉二叔。” “我可以不说,但你可瞒不过陈老板的眼睛。” “我有数。” 在我一再催促下,吴二白同志还是答应了替我开堂口张罗下斗的事,一切由黎簇出面接洽。 这一回的盘面却没有先前好看了。 解家霍家全不赏脸,齐家李家当家的都不在了,亲信喇嘛根本不信吴家人的鬼话,哑巴张瘫痪在床,张家更不甩吴二白面子,倒是西南陈家来了几个人,凑上吴家自己的子弟,勉强把地儿站满了。 “小三爷,今天开堂口,你不过去?” “第一天,让黎簇去接待吧。” 我推着闷油瓶例行去医院复查,我手下那些人也全去了堂口撑场面,因此身边只有二叔派的保镖跟着。 “哟!小三爷,我还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呢!” “定好的今天复查。那边是人齐了就开,正好撞一起了。” “也是,那头再多的人,也抵不上张爷一个呀!” 闷油瓶性子就闷,乍一看和失忆前没什么区别,但只是抬头多瞥了陈老板那么一眼,对面顿时看出了端倪。 “看着气色又好了不少呢!”老头儿眼神放着精光,俯身下去大胆地发问,一副跟张起灵一直很熟的模样。 果不其然,受伤后一直闷在自我世界里生人勿近的人,此刻眼神中的空白被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失忆了。” “什么!嘶……那小三爷这回下斗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秀秀的孩子啊!我这回去,很可能就不回来了,与其让他想到我就生气,还不如彻底忘了。” “哎!可不能这么悲观!上回检查下来的数据挺好的,二爷组了好几波专家会诊过呢,都说你没事。” “没事就最好,但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嘛!秀秀回到了霍家,二叔肯定不能明着去把孩子给抢来,我们要打他的主意,还得从尸鳖丹下手,因此这一趟再难,我也得去。” 陈老板摸着下巴点点头,“这下斗的活我老陈是做不来,不过后勤物资什么的,尽管交给我来办,绝对不会比解雨臣的差。” 有秀秀肚子里预定的“吴邪二代”在,一切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吴二白和陈景冉两个老甲鱼在泥塘里甩着裙边游得很是畅快。以至于面对像张起灵失忆这样的突发事件,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敏感反应。 陈景冉是场面上混了一辈子的人,在决定和缓吴家两代人关系的基本方针后,对以前不敢近身的张起灵一下子熟络得不行。在我去做例行体检时,他还把闷油瓶推进了病房亲自照料,不叫别人看出异样来。 “来,手放到这里,对,对,真棒!做得真好!来,握住这个杆子,用力往前推,哇!太棒了!才一个月就恢复成这样了!真是了不起。” 我站在门外听了会儿,里面是真诚和蔼的老人在哄着一个受了伤的小青年做复健。 一旁的兄弟见我在门口站了会儿,反倒转身去楼梯口抽起了烟,不由得也跟着去听病房里的动静。 老头从玻璃窗上看见有人探头探脑,很快明白是我回来了,出门一看我正躲着抽烟,笑了起来:“好些日子没抽烟了吧?我刚刚叫了餐,一会儿我来喂他,你休息休息。” “嗯,谢了。” 我在烟雾中望着他走回病房的身影,这种亲切虽然是为了某些目的堆砌出来的,可只要这个目的存在,你也不能说他就是虚情假意,尤其对于现在情感上处于一片空白的闷油瓶。 我本不想让他收到这份慈祥,但我若是摆出戒备的模样,必然骗不过老头的七窍玲珑心,有些事,就是这样无奈。 走进病房时,闷油瓶已经对陈大爷十分放松,饭菜是家里达不到的奢华精致,态度更是我这个年纪学都学不像的慈祥,一老一少,岁月静好。 “要不要在这儿睡个午觉再走?” 陈老板服务做到家,吃完午饭留晚饭,轮椅上的青年仰头坦诚地回了个“嗯”。 “在这儿不方便,我们还是回去吧。” “方便!这儿是医院,还有比这儿更方便的地方吗?嗯……不过今天这个日子是赶得不巧,下次,下次过来!我给你准备最好的病房!” 老头儿哄孩子的功夫简直是手到擒来,三两句话就给略显失望的小伙子哄好了。 闷油瓶今天过得挺开心,回到家冲着佩姐望去的眼神还是那样阳光,把这老阿姨搞得不淡定了,说话声音都怪怪的,捏着嗓门儿一副不正经的语气:“哎呀,怎么啦,你饿了吗?” “嗯。” “好好好,我马上给你弄吃的,马上!” “您别忙了,他刚吃过,吃一大碗老鸭汤呢!” “那他还是说饿嘛,饿就吃,身体才好得快。”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家伙组织不起语言,只知道回答“嗯”,可人家自己脑补他饿了,即使我替他组织好语言说出来,也完全没用。 等佩姐的蛋花粥晾温端上楼来时,闷油瓶已经沉沉睡去,于是我便替他笑纳了。 二叔收到消息很快也过来看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张起灵失忆后,我对待他的态度会成为局势中一个不稳定的爆点,然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做出想象中的过激反应,似乎只是感慨这世上又少了一根能救我性命的稻草。 预料中的激烈局面没有发生,这也让我放松不少。晚上我洗干净并全身擦抹消毒后,小心翼翼地挤上了床。 小伙子下午睡得香,晚上精神好得很,专注地看着我睡在他身边的画面,最后索性把肩膀也扭了过来,想侧卧着仔细瞧瞧我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枕边人。 “别动!你能动了?” “嗯……嗯!”还没逞能地回答完,胳膊就被压得剧痛跌了回去。 对于他的失语,我有些担忧,不知道瞎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假药,把人真搞成了哑巴,可这事儿我也不能去问瞎子,况且他这些天一直处于失联状态。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嗯……” “想不想知道?” “嗯。” “想不想?” “嗯。” 无论我怎么搭讪,他始终只能回答“嗯”,并且似乎也没有不耐烦的情绪,我得出“他的大脑还在受损状态”的结论后,心一松,睡了过去。 “吴……吴邪的……头……吴邪的头……头……百货……大楼……吴邪的……头……” 久违的睡眠带给我一场噩梦,耳边来来回回响着那句模糊的童谣。 惊醒后,胸口一阵巨力涌入。曾经这股巨力能将我的心脏激得无法跳动,如今却出现了反效果。 下意识摸摸脖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在和头颅打交道,如今连自己这颗头,也已经上架预售了。 就在幻听出现后的清晨,黑瞎子来了。 一见着他,我不由得又摸了把脖子。 “他怎么样?” “好像不能说话了。” “语言和情感功能肯定会受到影响的,海马回的信号错乱了嘛!” “你还懂这些?” “上次在电视上看见过,有这个说法。” “你还看电视?” “那……大概是在书上看见的。” “你这些天去哪了?” “在北京,跟花儿爷那儿蹭了几顿饭。” “你们都谈好了?” “没有,谈不拢。” “什么谈不拢?” “他说的话瞎子也不敢全信。” “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上纲上线了?” “我说你决定要那个那个了,他说他知道。但瞎子感觉得出来,他心里还有别的想法。” “所以你就搁这儿瞎猜?没问清楚?” “不用问。他肯定有别的想法。” “是因为张家那个人吧?” 我低头点烟,自从越来越习惯定魂珠给予的生命力以后,一切不健康的习惯都在逐渐解禁。 瞎子被我冷不丁一问,整个人呆了呆。 “你们都有事儿瞒着我,但你不用紧张,我不会问。” “咯咯咯……谁紧张了……” 这家伙喉咙抽抽着干笑,脚底抹油地往楼上溜去。 我很快跟了上去,想问他失语症的事,不料这货却杵在床边发起了呆。 “怎么了?” “没事,状态挺好。” “我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你最近看起来不对劲。” 瞎子转头忽然认真瞅着我,表情像是被我反咬一口的受害者一般。 “你心里就只有哑巴……” 说完便急匆匆跑走了。 闷油瓶在床上看完了整出戏,和我一样懵逼。 瞎子对我的整个局势来说至关重要,可能是有当初的十年师徒情分在,我总是习惯性地相信他。如今他身上发生了我无法解读的变化,这令我寝食难安。 “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别绕弯子了,照直说!” “我下不了手。” “下……” “让我把你杀了,脑袋切下来做成尸鳖丹……就算老九门剩下几路大佬的追杀我可以不在乎,还是……还是下不了手。” “那到时候我自杀,你分个尸总可以吧?” “不成。下不去手。” “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样,如果你能让哑巴动手,瞎子就就舍命陪君子。” “什么?什么意思……他已经失忆了。” “吴邪,你真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年轻二十岁,别人还能当你是吴邪?就算瞎子能闭上眼睛胡说一气,哑巴能吗?你俩之间要是最后闹得不过就是今日的你和齐羽那样,有什么意义呢?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会把你认做齐羽的人,即便你们有相同的记忆。” “那你的意思……” “这事只能哑巴自己一厢情愿期待那个明明不是吴邪的人就是吴邪,只能靠他自己脑补。那最好的办法……” “以前我也设想过,他失忆后或许会因为我和汪藏海的事来杀我。但现在的张家不像从前了,他不会为了这个杀我的。” “这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总之让我一个人干这个,不行。” 挂了电话,我在窗边抽了根烟。 瞎子显然是受了其他因素的左右,他说的这些无非就一个核心问题:你俩到底能走多远。前面道路上的几个坑不是绕行可以过去的了,必须做出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