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可以将师兄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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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谢云流清醒之时,只见得眼前一片黑暗,微光从黑暗之下透进来些许。 唔,眼睛被蒙上了。 小谢道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也并未慌张。他细细感受了浑身上下,四肢健全,只双手被绑在身后。绑住他的不是麻绳,而是一截布料,料子想来不错,并无多少摩擦感。绑住他的人,不是草莽之徒。谢云流在脑中过了一遍他可能的仇家,暂时想不出有何人能在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他掳来绑在此处。 他向来恣意,尚不知何为慌张,若是长久不见踪迹……他昨日似乎才同忘生说今天要下山……不妨事,若是太久未归家,师父师弟总会来寻他。他干脆向后一仰,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盘腿吐纳起来……怎么感觉身下凉飕飕的。 未过多久,忽然有极近的脚步声传来。 谢云流一凛。他方才可以确定周身无人,怎会直到此人近身了才有所发觉,莫非此人修为……他心下微微端正,开口问道:“不知阁下将谢某请来此处,所为何事?莫不是看上了谢某年少风流,要绑来做那压寨夫君?可谢某是修道之人——”他本只是胡言乱语,意欲挑衅,不曾想此人一把握住他下身,将他的声音牢牢锁在了喉咙里。 原来方才一直觉得身下凉,竟是、竟是他下身被从裤子里掏了出来。 谢云流霎时呆住,却也能察觉到这是男人的手,命根子被人握在手心,令他大气不敢出:“阁下冷静……此物不能下酒……” 他再如何行事狂放,终究只是个弱冠青年,脑子里闪过无数志怪话本,山野诡事,从吸人精气的妖精,到食人阳具的怪物,背后顿时起了一层薄汗。 不想那人不仅上下活动一番,像是在感受他胯下此物的大小,还一手拉开他裤头,将囊袋也掏了出来。还、还握了握,握得谢云流心下发寒,它、它吃根还不够,还要吃蛋—— “我乃纯阳宫大弟子,我师父是纯阳子吕岩,阁下若要下手害我,可要想清楚了。”小谢道长并不是喜欢搬师父名头之人,只是这妖怪过于骇人,若是晚一步,兴许便做不成男人。那妖怪的手颇凉,甚至覆着一层薄汗,容易令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甚至觉得那只手有些轻颤,莫不是要吃到人rou了过于兴奋……谢云流越想越觉得可怖,身下性器如何也醒不过来,那妖怪上下把弄他阳物,不知是不是急了,忽而凑到他耳边,唤了句:“师兄。” 这一下叫他耳蜗一痒,身下如何逗弄也疲软着的阳物,竟半硬起来。 竟假作忘生的声音来诱使他放下戒心…… 未经人事的性器一旦充血,又如何能轻易再软下去。谢云流血气方刚,在他逗弄之下竟是一柱擎天,红润的蕈头半顶开包皮,被那人双指薅了下来。 谢云流闷哼一声,眼睛微微泛红。他清心寡欲二十年,此处除了自己从未有人碰过,头一遭便被这般刺激,敏感的蕈头被他指腹搓弄,竟是抖了抖,泌出几滴清液来。 “师兄喜欢吗?”那扮作忘生的妖怪开口。他化得极为成功,音色一模一样,只这语调颇为压抑,好似在压着什么,可便是谢云流同李忘生朝夕相处,也说不出有何不同。 “你莫要……用忘生的模样骗我、唔……” 那双手上有许多剑茧,竟也和忘生十分相似,谢云流脑中不禁浮现,昨日还一同练剑的少年此时双手握着他性器为他抚慰,沉静的少年眉间一点朱砂格外嫣红,那画面激得他气血上涌,性器跳了跳,不曾想那人将他性器纳入个极为温暖的地方,他直至被软物一舔,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竟是将他性器含入口中—— 眼前白光一现,谢云流喘着粗气,竟是这般便将元阳泄在他口中。 他颇为羞耻,正欲说什么掩饰,却听得一声细微的吞咽,不由得想——那竟当真是食人阳精的妖怪! 那人又执起他软下的性器,将其上的精舔舐干净了,竟凑上去吻他。谢云流猝不及防,被他饱含自己jingye味道的舌撬开牙关,卷上自己的舌。 nongnong的麝香在舌尖爆开,谢云流一时间脑袋宕机,想着他怎么敢亲我,又想着我居然吃了自己的精元……又想着自己的味道竟是这样……可这妖怪未免仿得太像了些!怎么那股精味遮掩下,味道竟也同忘生一模一样! 许是想着那妖怪图他精元,不会伤他性命,谢云流竟是所思奔逸,不受控制地忆起忘生。 想起那人平日里端庄清正,想起那日他一板一眼地练剑,见了醉酒归来的他便快步上来扶他,被他醉醺醺按住脑袋狠狠亲了一口。他仍记得师弟傻掉的模样,傻愣愣被他舌头冲进去一通作乱,竟也没推开他,只像个木头桩子,扶着他的手也没松开。他扫过了他口中每一寸,尝过每一处的味道,才退出来醉乎乎地说:“现在、嗝、现在你嘴里也都是酒味了,不许、说我。” 然后呢,然后李忘生傻愣愣说了句是,扶着他洗漱去了。 第二日他断片了,忘生竟也什么都没提,待多日后他忽而忆起此事,看见仍待他如常的师弟,也只当师弟纵他酒后胡闹……反正李忘生也不是头一次忍他胡闹了。 少年初吻,竟这般稀里糊涂过去了。 他回过神,这才想起可以狠狠咬了这人舌头。可这感觉太像忘生,他竟一时下不去牙……未等他思想斗争做完,那人已从他口中退了出去,便听得忘生的少年嗓音响起:“现在师兄嘴里也都是精味了,不可说忘生。” 谢云流一个被空气呛到,猛烈咳嗽起来,心下大骇,这妖怪竟还会读心!“你这!咳咳咳、你这妖怪、学得不像咳咳咳……” 何况是这般……污秽之词,这妖怪用忘生那古井无波的语调说出来,竟是听得他心下微妙,别扭又……不知如何描述这般感受。 那人给他顺了顺气,又起身不知去哪,待他停下咳嗽,又往他嘴里渡了一口茶水。 竟是同纯阳雪水煮茶之味一模一样。 谢云流茫然咽下,开始思考究竟是妖怪神通广大,还是他当真是……不,不可能,忘生怎么可能将他绑起来,还摸他那处,还吃他—— 正说着,那人的手竟又摸上他身下。那处食髓知味,谢云流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轻易便被他挑逗起来。谢云流一面想着不能再任由这妖怪欺辱,一面脑子里却浮现出忘生的模样,忘生在服侍他,忘生在用腿根夹蹭他,忘生握着他的性器在臀缝中摩擦,忽而浅浅吞进一个口—— “够了!” 谢云流一声喝止,不曾想那人当真停下,一手撑着他的肩,问道:“师兄……不喜欢忘生吗?” 谢云流下意识要驳斥这妖怪:“我同忘生的师兄弟情谊,又如何能用你这肮脏俗念玷污!”他却又想到自己方才当真想着忘生……便颇为羞愧地回护师弟清誉:“我同忘生清清白白,你莫要胡乱猜测!” 他隔着黑幕,瞧不见身前妖怪是何表情,只听得那人轻轻“嗯。”了一声,忽而往下坐去。谢云流闷哼一声,被这一下绞得头皮发麻,全根没入那人体内。他也并非可随意任人摆弄之人,此时便剧烈挣扎起来,不愿同山野精怪交合,那人本僵着一动不动,此时被他剧烈挣动,身下近乎粗暴地被乱捣,不自禁漏出几声痛吟。 若他当真痛……妖怪又怎会痛呢? 那妖怪似乎终究还是没能受住这痛,抱住谢云流,将脸埋入了他颈窝。新雪的气息便笼住了谢云流的鼻息,同忘生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谢云流当真茫然了。他方才甚至被他脑袋上的道冠戳了一下,这妖怪总不能从形到声,从衣到气,全然与忘生相似吧,何况这世间是否当真有妖怪,莫非当真是…… 那不就是、不就是—— 谢云流的脸顿时涨红,停下挣动,憋了半天,试探性唤了句:“师弟?” 那人不说话,只抱住他的手紧了紧。 这遇事闷葫芦的性子怎么更像了……谢云流下意识哄道:“师弟,忘生,你先放开师兄,我们有话好好说……” 李忘生埋在他颈窝的头摇了摇。他将鼻尖抵在谢云流身上,深深嗅了一口师兄的气息,才扶着他的肩起来,又动起腰来。谢云流总觉得颈窝有些湿凉,莫不是忘生疼哭了,正欲说什么,却被他吻住唇,堵了个严严实实。 先前当他是生人,谢云流是抗拒的。可此刻知晓他身上是忘生,气氛便陡然旖旎了起来。他虽未曾明白自己同师弟是何种情谊,可同忘生亲吻……他是欢喜的。 少年人总有些无处安放的情谊,萌芽得悄无声息。他并不知晓为何自己总想要忘生陪他下山去,不知为何总喜欢与忘生腻在一处,不知为何总想去揽他肩头,弹他朱砂,他只当那是师兄弟的亲昵,可此刻同忘生肌肤相亲,唇舌纠缠,他忽而明白自己想要的不至于此。 他想要更多。想要同当下一般,掠夺忘生口中所有的空气,将他吻得气喘吁吁。想要将忘生完全占有,想要将这青松般的少年揽在怀中,将他拴在裤腰带上,去哪都带着。 忘生……是否也一样。是否忘生比他更早明白自己的心意,怕他无意,才铤而走险?也是,他平日表现过于放浪形骸,大抵给了忘生太多担忧。忘生才会这般……迫不及待地同他确认心意,是吗? 谢云流亲着亲着,嘴角都要勾起来。分明他此时双手被缚,双眼被蒙,却怡然自得,颇有几分得意。被绑得有些发麻的双手也不再挣了,甚至成了甜蜜的烦恼。还有什么比少年心意更动人的呢?还有什么比看清自己心意后发现两情相悦更为美妙呢? 何况他一确定自己的心意,便得以同心上人灵rou交合。虽说顺序颇有些颠倒,谢云流也不甚在意。他只消一想忘生心悦他,忘生主动同他……双修,便情动得不能自己。 身下的xue逐渐适应了狰狞的尺寸,李忘生只轻微动着腰,被谢云流反客为主吻得浑身发软,不知何时已全然失了主动。谢云流念着他方才疼,只不甚熟练地温柔向上顶弄,换气之余便贴着他哄着忘生。小谢道长,哄起师弟向来是得心应手。他只当李忘生害羞,便也不再要他解开自己,总归最后是要被他按着cao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李忘生被他cao得腰软,细细密密的呻吟从唇舌间漏出,又黏糊糊向他索吻。唇舌相交的水声中夹杂着他颤抖的一声声“师兄”,好似要把一辈子的次数都喊完。 谢云流的心头淌着一层蜜,只想将身上单薄的少年牢牢揉在怀里疼才好。少年初识情滋味,便被甜得心口饱胀,好似那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李忘生的名字。他一瞬已想了许多,想着如何秉明师父……顶多雪地里跪一跪;他已想好了同忘生合籍之时该穿哪套衣裳,想好了回去便将忘生的东西全数搬到剑气厅,想好了定要拐着忘生陪他去策马天下,见识见识这红尘三千丈,江湖剑光影——而后回到华山,做一对天下艳羡的纯阳双璧。 情至深处,云雨交融。待到他唤着忘生将那元阳全数射入忘生体内,感受着他攀着自己一抖一抖,歇了几息,轻笑着问道:“而今可以将师兄放开了?” 李忘生缓缓从他身上起身,似乎还因为腿软踉跄了一下,喃喃道了句天亮了。 谢云流不明所以,只任由他替自己整理好衣物,又解开了缚着他双手的绳索。谢云流活动了下双腕,有些发麻,刚想说什么,被李忘生握住右手,往他手里递了一柄剑。 谢云流虽不知他欲作甚,右手仍是顺从地握住了那剑柄。他左手伸向脑后解开绑住自己眼睛的布条,重见光明的一瞬还有几分不适地眯了眯眼。他忽而觉得剑上一重—— 他睁眼的瞬间,眼睁睁看着李忘生决绝地,向那剑上撞去。 万籁俱寂。 谢云流甚至来不及反应。他脑中一片空白,周遭都褪了色彩,唯独李忘生胸口的颜色红得刺目。 怎会那般红呢。 他牢牢握着那剑刃,对得准极了。锐利的剑身早已将他的手划出鲜血,滴落而下。李忘生被他手上的剑穿胸而过,以仅剩的残力,缓步向谢云流走去。剑身同皮rou相擦,发出极轻微的声音,在谢云流耳中,却震耳欲聋。 他僵在原地,甚至握剑的手都没偏移半分。李忘生便这般穿过一把剑的长度走到他面前,举起手欲触一触谢云流。 谢云流只见得他的泪划过勾起的嘴角。 你哭什么。 你笑什么。 那只手终究没能碰到谢云流。 纯阳的雪化了。 上官博玉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他远远地瞧见山道上落了梅,走进一瞧,才发觉是血,红得刺目,隐隐散着一股不详的气息。他彼时不过七岁,心头没由来地升起一阵恐慌,好似有一只手扣紧了他的心脏,拽着他循血迹而去。 那血并不密集,隔着几远才落下飞溅的一滴。好似那带着血迹的人,跑得快极了,就要追着落下的勾月而去。 他循着血迹一路寻到了师父的住处。师父的房门紧闭着,他不敢去叩,只默默站在外头,许久后,听得屋内发出一阵悚人的嚎泣。他听了一会,才勉强听出竟是大师兄的声音。直至手背上砸落一滴水,上官博玉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也泪流满面。 那日山下兵荒马乱,喊杀与箭雨血光震天,却丝毫影响不到华山。 那是上官博玉记忆里,纯阳最安静的一天。 2. “师兄莫动。”李忘生道,抬手自他发上取下一片银杏叶。谢云流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自他手中取过那片落叶,簪在了李忘生鬓边:“这女子簪花,男子自当簪叶——才不负方才那姑娘一直盯着这出尘的小道长,嗯?” 李忘生颇为无奈看着他,略一摇头,那本就簪得松松的叶便也掉了下去。只听得谢云流模仿着那语气道:“他眉目温柔,一身雪色道袍,师姐,我好像……” “师兄!”李忘生被他打趣狠了,转头就要往前闷头走去。谢云流在后边朗声笑着叫忘生,声音拉得长长的,上前揽住他的肩,忽而觉得手上黏腻。 他侧目一瞧,李忘生不知何时,半身血染透了衣。 谢云流倏而惊醒。 他额上尽是冷汗,待满目血色褪去,几息后才想起他身在藏剑山庄,此次前来,是为第二次名剑大会。 ……又梦到他了。大抵是昨日同叶晖谈及的缘故。 谢云流长舒一口气,起身倒了杯冷茶,压下了喉头的腥气。 算算也……十年了。十年前他同李忘生一道来这名剑大会,他惜败于拓跋思南。昨日叶晖接引他,见他孤身一人前来,不由得惋惜一句:“李道长那般出尘人物,竟无缘得见……”言罢才发觉失言,欲向谢云流道歉,谢云流却婉推了他的歉意,只颇为怀念地看向回廊尽头:“是啊。他若还在,今年理应由他陪我一道前来。” 叶晖年纪尚小,做这等接引宾客之时竟也有模有样,不难见日后治家的才干。他做足了功课,亦将第一届名剑大会之事探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有听得纯阳二子事迹。他人更赞赏那剑法卓伦的谢云流,他却记得那告知他的接引弟子赞一句李忘生端方君子,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错处。这正是叶晖努力的目标。江湖上只道纯阳子二弟子早夭,具体缘由未知。纯阳宫不言,他人也不好探听揭人伤疤。李忘生并未名扬天下,而今记得他的,便也寥寥无几了。 他只是时常活在谢云流的梦里。扰得他不得安宁,疑窦丛生,思缠……入骨。 谢云流白日里见了一个少年。眉眼锐利,即便身受重伤,却难掩根骨上佳。颇有几分谢云流当年的影子。谢云流瞧着他,却只想着,若你身边也有个……兴许便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十二岁。十二岁。 他初见李忘生的年纪。分明已过了十几年,他仍记得那人眨着澄澈明通的双眼,规规矩矩向他行礼,嗓音还稚嫩着,唤了声大师兄。 他曾以为他会是李忘生一辈子的大师兄。 李忘生。为何……为何! 谢云流按了按眉头,收起思绪。那少年弃权了,他便也不再看他,只看向别处去。还有旁的更值得他的目光,比如……拓跋思南。 嘁。又输了。 谢云流虽惜败,却并未如何动怒。这一战打得他酣畅淋漓,哪怕最后惜败半招,他仍战意盎然,眼中尽是出鞘的锐气。 拓跋思南那大个头站在他身前,战意竟也没有压过他。他颔首道了句承让,顿了顿,又道:“你的剑很强。” 谢云流挥了挥手,潇洒跳下台去:“输了就是输了,你更强。恭喜,改日再约。” 他们日后确也约了数战,互有胜负,不过都是后话,暂且不提。谢云流向来是不愿困囿于一山之上的,而后数十年间挑遍了江湖各大高手,因其行事随心恣意,导致纯阳宫名声颇有些……微妙。待他接任掌门,倒是收心许多,却也闷郁许多。 他回山路上备了许多礼物。路过糖葫芦摊,本想带几串回去,又想着风儿和博玉早已过了吃糖葫芦的年纪,小师妹正换牙……算了,她闹得很,给她带两串。若是李忘生在,定是管得她一颗也…… 谢云流止住了,用油纸细细包好,回山去。 于睿初被师父捡回来之时,他本没当回事。当初风儿也是这般被捡回来,他有经验。可带师妹比带风儿累多了。便在某次他如何也哄不好哭闹的小婴儿之时,气闷地坐在门口,暂不想理屋内的小怪物。风儿偏在这时哒哒地跑过来,说他今夜睡不着,可不可以和师父一起睡。 谢云流正气头上,把他痛骂一顿,多大个人了还不能自己睡。风儿是如何懂事的孩子,只乖巧地同师父道歉,低着头往回走。谢云流一梗,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上前几步把小孩一把抱起来,才发觉他豆大的泪珠往下掉。 “……是师父不是。”他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一句,可洛风好似被打开了什么开关,抱着他脖子嚎啕大哭:“风儿……好想师叔呜呜呜呜呜风儿、风儿知不该、可是……呜呜呜风儿真的好想……好想他……” 谢云流这才发觉,他这般手忙脚乱,只因缺了个人。 他当年同李忘生轮着带洛风,虽都是半大孩子,可有个人搭把手,比一个人轻松多了。若夜里婴儿哭闹,他可和李忘生轮着来哄,不似只剩他自己时,整夜整夜没人轮换,如何也睡不好。待到风儿大些,他对风儿要求高,凶完后总有李忘生替他哄人,毋须他再多费心。 李忘生……走后,风儿也闹了好一阵。他二人于风儿而言,是近似双亲的存在。忽而失了亲人,风儿哭着同他要师叔,他却给不出来。 那时的他,颇恨李忘生。恨他妄动,恨他痴迷,恨他行事决绝偏激,恨他给自己留下偌大一个疑恨。 他至今不知李忘生那夜究竟为何会那般行事。若说李忘生是心悦他,欲同他同修合道,只需他一句话。退一步,李忘生惶惶不定,偏激绑了他同他交合,也不必最后那般惨烈收场。再退一步,哪怕是仅为了阻他下山,又如何要同他交合,又为何要借他之手,结果了性命……他如何也想不通。他去问师父,师父却只是长叹一声,道了句天道,再不肯说话。 这便也成了他经年的梦魇,绕骨附髓,蚕蚀心肺。他自悲痛到痛恨,自痛恨到惘然,再到……无法放下。他曾那般痛恨过李忘生,可李忘生夜夜在他梦里寻他,那般清朗温和,那般沉静安稳,他欲恨他,他想恨他。 他甚至会梦到那掩了视线的感知。梦到那细微的喘息,梦到他隐忍的轻颤,梦到他所给予的柔软而紧致的快感。他头一次梦到之时,醒来身下潮濡,他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梦到他。梦到他小声吸气,梦到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梦到他埋在自己颈窝的脸。 他后知后觉,李忘生在哭。他或许从始至终就在哭。他的声音一直奇怪地压着,初时他只当那是他人幻化而成,便在数载夜会后,他才品出,那或许是压抑的哭腔。 你哭什么。谢云流甚至在自己身上挑不出错处。分明是你强迫于我。分明是你把我绑了去,是你自己坐上来,是你将剑递到我手上,是你自己撞上来—— 你哭什么。 3. 谢云流方下华山,便见得前路上站着个黑衣蒙面人。 他下山前,祁进正同卓凤鸣吵架,他一个头两个大,看哪个都不顺眼,索性把他们都打了一顿,打完通通罚去思过。他心情不甚痛快,眼见有人不知死活前来拦路,手中剑已发出嗡鸣。不想那人一转身,似悲似泣,嗓音中的复杂情绪好似要溢出来,唤了句:“云流大哥!” 谢云流手中剑一滞。 他做了个手势,令纯阳弟子原地待命,他同那黑衣人走到远处去。弟子们虽心有疑惑,却对掌门的命令极为听从,乖乖道了句是,站在原地休整。 那黑衣人摘下兜帽面具,露出其下谢云流陌生又熟悉的一张脸来。他壮了,棱角更为分明,脸上有着极重的眼圈,亦蓄起了小胡子。他同谢云流记忆中的少年割裂开,已经是个壮年男子的模样。 谢云流却不可避免地想到李忘生。唤他兄长的两人年纪相仿,若是李忘生能活到如今……也该是个青年模样了。 “……你回来了。”谢云流道,心情颇为复杂。眼前人曾是他年少挚友,他同他策马红尘,酒醉灯迷,亦曾言要尽自己所能护他。 “对,我终于得以回到阔别的故土。”李重茂笑了笑,“重茂颠沛流离数十载,终于再度踏上了这片生而育我的土地。 “……大哥,重茂这些年过得好苦。” 谢云流不知该说什么。他本也不是擅长安慰之人,只沉默地看着李重茂,那经年愧疚又翻上心头。 李重茂看他不言,却也看得懂他眼中的愧意,只笑了笑道:“昔年,我身着华贵锦绣绸罗,大哥只着粗布道袍。我奉华裳于大哥,大哥却从来不屑一顾。而今大哥却身着精致华贵的掌门服,重茂却只能穿粗布麻衣了。”他顿了顿,忽而大步上前,好叫谢云流看清他渐红的眼眶,眼中渐有癫狂之势:“你那天,为什么没有来!” 谢云流沉默了半晌,道:“是谢某对不住你。” 李重茂只极近地看着他,双目中尽是被背叛的悲愤,喊道:“你是纯阳首徒!你武艺那般高强,若是那夜你在,我们完全可以逆转局势,我仍是那九五至尊,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人!大哥!你为什么没有来!” 谢云流只沉默着。他那夜为什么没有去。他那夜……他那夜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时至今日,那仍是萦绕他心头不可散去的梦魇。李重茂而今还能鲜活站在他面前指责他。他宁愿那人也能这般站在他对立面,指责他也好背叛他也好,哪怕他们相对无言——只要他还能鲜活站在他面前。 李重茂没得到他的回应,却看懂了他眼中渐而漫出的痛意。他只当那痛意是为他而生,觉得事有转机,双眼中便滚落下豆大的泪珠。这便隐约与当年郁郁不得志,同谢云流哭诉的少年重合了:“云流大哥……你曾说过,重茂之事,便是云流之事。” “不错,这话我曾说过。” “而今,可还作数?”李重茂饱含希冀看着他。谢云流最是义薄云天,行事从无顾忌,他如今是纯阳掌教,若是能得他襄助,那他的大计定能…… 若站在他面前的是少年谢云流,定是恣意张狂,一诺定下,从此护他无恙。可他眼前站的是纯阳掌教谢云流,他肩上担着偌大个纯阳宫,他行事需得斟酌推算,他不再是那个无所牵绊的白衣剑客。 这般瞻前顾后的模样,倒像了李忘生那婆婆mama的性子。 谢云流阖上双目,缓缓摇了摇头:“是我失约。” 李重茂正欲说什么,却见谢云流身后前来一人,一拱手,道:“师父,行程紧,您和这位前辈不如路上……你!” 他瞧见李重茂的容貌,心下一惊,这不正是废帝—— “杀了他!他看见我的脸了!若是他透露我的行踪——云流大哥杀——”李重茂下意识同谢云流呼道,转头对上他双眼,声音却被梗在喉咙里。 李重茂后知后觉。他在说什么,他在东瀛呼来喊去惯了,竟同谢云流说杀了他门下弟子,谢云流最是护短,若是……李重茂被他的眼神吓住,额上覆了一层冷汗,匆忙道:“改日再来寻大哥!”便匆匆闪身离去。 谢云流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竟觉得有些可笑。他今日演技拙劣,自卖惨至故意激起他愧疚,情绪过渡过于生硬,瞧着只令人觉得啼笑皆非。 李重茂同他记忆中那个赤诚却郁郁寡欢的少年……竟又割裂了一步。 洛风看着他望着李重茂离去的身影,走到谢云流身侧,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若是旁人,大抵此时行一礼便退下了。洛风虽敬他却不怕他,纠结了半天还是开口道:“师父……” 语气换了换,不是静虚首徒的语气,是谢云流背上长大的小徒儿的语气。 “直说。”谢云流瞥了他一眼。这个语气要么小时候同他撒娇,要么说些他不爱听的东西。 “若与废帝有所牵扯……” “我知。”谢云流打断他。“走吧。” “是。”洛风从不质疑谢云流的话,便往回,唤了先前待命的弟子,继续赶路。 谢云流活到这般岁数,多少也通晓了些许权谋之道。同朝廷有牵扯最是危险,他从前并非不知,只是不在意。而今执掌纯阳,他如何不知朝廷一声令下,对纯阳来说又是何等灭顶之灾。 他当年若是当真下山参与宫变,又会给纯阳带来何等祸患。若是李重茂胜了也便罢了,若是他败了,纯阳若是护下他,便是包庇叛党。按照他彼时的性格,不管不顾带着李重茂上华山也不是不可能。 李忘生当时瞒下了温王的消息。他不愿谢云流卷入那漩涡,谢云流而今也理解了。当年的他得知温王被困的消息,亦瞒着李忘生,不令他知道自己已经知晓,否则他定要劝阻自己下山。 或许……他早已看出自己已经知道那消息。谢云流茫然地想,不然又怎会做下那般行径呢。他那么做,或许只是为了阻止他下山。他那夜绑了自己,又同他交合转移注意力,最后又用那般惨烈的方式结束,令他无暇他顾,待回过神,李重茂早已远走东瀛,一切尘埃落定——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他的猜测。李忘生那夜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已经无从知晓。 谢云流按了按眉头。 他接任掌门后,不经意在掌门室翻出一封留书。那亦称不上信,只一页纸,笔锋温润,却古朴沉蕴,他一眼便看出是何人字迹。那纸页年代久远,不知从何处撕下,还沾着陈年血迹。 好似那人写信之时支撑不住,吐了血,污了这纸。 “师父,弟子不孝,欲去做一件惊世骇俗之事。此事牵涉甚深,或有天道相责,忘生会一力承担。无论结下何果,忘生相信,那便是忘生所能看见的最好的路。” 谢云流的手寸寸抚过那字迹。纸上所言是如何触目惊心,可下笔之人不见丝毫慌乱,笔锋仍是那般沉静,好似他早已考虑完了所有事情。彼时吕祖早已云游而去,他传信给师父,欲问个清楚,待到许久之后,才得吕祖回信,言他那夜在忘生住处见得一残卦,卦象已被毁去,他不知忘生算出了什么,可那残卦只消看上一眼,都令人胆战心惊。 吕祖语焉不详,只道窥探天机,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云流这便想起,当年他本以为师父会如何责备他,师父却只长叹一声,好似早有预料。 他不知李忘生究竟卜算出了什么,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若说改命……若是李忘生那夜没有那般做。 他定是会下山助李重茂。单劝,李忘生是劝不住他的。他定会去宫里护李重茂,助他也好救他也好,纯阳都不可避免被扣上谋反的名头。 除非,他叛出纯阳。 这两条路于李忘生而言……或许都极为难以接受。谢云流想。 所以你便那样惨烈地更改命途吗。这便是你说的最好的路?纯阳无恙,谢云流无恙,唯一付出的……只有李忘生的命。 谢云流思绪纷杂,一路上黑着一张脸,到了藏剑亦如此。还以为此番可痛快战一场,得知拓跋思南未至,令他心情更差一分,场上出剑狠戾,便是洛风也忍不住出言婉劝。 谢云流皱着眉,视线飘忽,不经意看见一人,便指给洛风看:“你看那人,像不像我?” “啊?”洛风瞧着那一身金黄的藏剑弟子,虽眉眼锐利,听得他同旁人言语,轻易便对他人话语深信不疑,茫然地看了看那弟子的脸:“不像啊……” 谢云流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努力将李忘生从他脑子里赶出去。可他越赶,越不可避免地想他,想他究竟卜出了何卦,甚至在心中推演起来。 直至上场之时,方才那藏剑青年竟是他对手。出人意料的是,这弟子剑法极为精湛,竟同他过了上百招。谢云流同他缠斗着,却渐而想起当年。他当年亦是二十出头年纪,亦这般剑法卓绝,眉目刚烈,不知进退。眼前的人忽而化作了谢云流年少模样,谢云流心中的卦愈起愈烈,他甚至往那卦上填上李忘生的生辰八字,欲要算出李忘生当年究竟看见了他什么—— 他入了障,出手愈发狠烈,好似他成了那夜的李忘生,只要不管不顾打伤眼前的“谢云流”,便能改变当年之事。洛风惊而从坐席上站起来,看得他欲断其筋,绝其剑道,忽而听得台下叫出不知何人的生辰八字,令谢云流将那八字填上心中的卦—— 眼前的“谢云流”幻象便一瞬勘破,变回了那藏剑弟子。谢云流堪堪收住手,剑锋距那人心口只余一寸。 他此番收住了。 虽他当年没能收住剑。 残雪最后也便毫无悬念归了他。彼时他已平定心境,回程之前同藏剑大庄主略有一谈。那人性子太静,虽双目眇,心中之境却广而深。谢云流心力微疲,否则亦不是不可一试他身手。他在回程中将残雪随手抛给洛风,忽然道了一句:“他那性子,或许能同你师叔成为知交好友。” “谁?于师叔?”洛风接过剑,仔细收好,却听得风中飘来一句—— “忘生。” 4. 谢云流又在纯阳中见了那苍白皮肤的身影。 他不爽地皱了皱眉。他虽不是什么执拗古板的大家长,对所谓的正邪之分也不屑一顾,可自小养大的白菜被人拱了,终究有几分微妙的不爽。师妹去了歌朵兰两年,回来之时身后竟跟了个影子,二人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酸臭味,叫谢云流险些没忍住要把人打一顿。于睿竟还护着他,一番机言巧辩,直把谢云流说得,若是反对便成了个古板不通的老父亲,令他心口梗着一口老血,又挑不出错处。 祁进恰在此时路过,他虽对师姐有了心上人也有微妙的不爽,但同谢云流抬杠已成了他骨血中流淌的本能,轻飘飘甩下一句:“管得真宽。” 谢云流堵着的那口气便找到了宣泄口,当下就同祁进动起手来。卡卢比瞧着欲言又止,被于睿见怪不怪拉走,还颇有些惶恐:“他们、这样、要不要劝……” 于睿不以为意,这戏码没多久就要上演一次,她甚至都懒得看他们打架,牵起身侧人的手:“走,我们回去练官话。” 祁进同谢云流过了上百招,仍是落在下风。他从未打赢过谢云流,可一向越战越勇。谢云流烦得要死,越下手越狠。祁进被他打急了,边打边同他吵起架来,从方才之事吵到谢云流行事,骂他同废帝勾勾缠缠,莫要祸害纯阳! 谢云流冷笑一声,道:“你又如何得知我同他勾勾缠缠?” 祁进一梗,被谢云流追着攻击:“莫不是你那好大哥告诉你的。你这小子自己同那等见不得光的组织牵扯不清,还有脸来指责我?” 祁进气急败坏,被他反剪双手压在地上,口不择言道出一句:“你这般行事不顾后果,又如何配当纯阳掌教!” “哦?你以为的掌教是如何模样?” “自然是清正磊落,端方君子,上善若水……” 越说越像李忘生。 谢云流有些出神。若是他来做这掌教,或许…… 被他制着的人却止了话头。他见谢云流沉默不语,忽而觉得自己过分了。他虽同谢云流相冲,可终究敬他这个大师兄,谢云流行事他虽看不惯,可他对纯阳,却是尽心竭力,毫无可指摘之处。 他讷讷了一会,不自在地说:“你这掌门当得倒也不算差劲……” 谢云流放开他,丢下一句“别来烦我。”,提着剑走远了。 李忘生,总是能轻易牵动他心神。 路上遇着林语元,见她拿着个丹药瓶,便知是去寻博玉。他当初看他们两磨磨唧唧婆婆mama,直接关了一处,让说清楚再出来。这便成了。 世人行事总是瞻前顾后,若没有什么刺激相推,怕是要隔岸相望一生。不过相误罢。 他当年若是早些和李忘生互通心意…… 谢云流想着,瞧着林语元,竟脱口而出:“……玉虚林语元。” 林语元一愣,问他:“师父说什么?” 谢云流摇了摇头,只道:“听着倒比静虚林语元顺耳。你该拜在他门下。” 言罢也不再解释,自行回屋去也。林语元也不敢问,私下里偷偷去问了上官博玉。 上官博玉温和地看着她:“你这性子,确实和他相称。你们会是极好的一对师徒。二师兄他——” 他便也沉默了。 谢云流辗转反侧几十年,不仅没能忘掉李忘生,反倒叫他在自己心中愈发明晰。当年之事在他多年推演拼凑中,拼出了一个模糊的真相,可影影绰绰,亦无法求真。 一切终归只是他的推测罢了。 他会想到多年前那个吻,那个酒后壮着胆子向师弟讨的第一个吻。若他那时便能明辨自己的心意,也便不会让李忘生惶惶,忐忑而不知如何是好。李忘生事后好似没事人一般,可按他的性子,是当真无事,还是只憋在心里,不敢问出口呢。 那夜李忘生问他,师兄不喜欢忘生吗。 他彼时蒙着眼,不知身前人,是否鼓了极大的勇气,才胆敢问出口。 他当时并未看清自己的心,下意识反驳他并无此意,亦要在“外人”面前维护师弟清誉。若要说起来,他们当时并未互通心意,他那般说,并无错处。 可那成了深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若他当年说……喜欢,是否便会不一样。李忘生是否最后便不会,那样决然地向他剑上撞去。 可这只是他的猜测。若李忘生从未对他有情意,仅仅只是要阻他下山去救李重茂,也不是不可能。若当真是要阻他,他便也成功了。 他尘埃落定后听闻李重茂之时,虽愧疚又痛心,可他还活着。他只要一想起李重茂,便会想起李忘生的死。若他不同李重茂深交李忘生是否便也……不会死。 这些念头反反复复凌迟着他,令他数十年梦回惊醒,难再安眠。他或许一生,都要困在名为李忘生的梦里。 便在风烛残年,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那夜李忘生没有绑他,他下山而去,卷入了那腥风血雨。看得他同师门决裂,看得他背负骂名,千夫所指,而后便是数十年漂泊孤苦,天涯沦落。 这便是……李忘生曾看见的东西吗。 5. 李忘生骤然惊醒。 他脑子里凭空被塞入了几十年的记忆与情感,强烈的冲击撞得他头痛欲裂,被胀得心口发痛,一个翻身重重摔下床去。 少年缓了好一会,才惶然从地上爬起来,衣也未披,只着轻薄单衣,在屋内翻箱倒柜起来。抽屉被他哗啦抽出来,他如何也拿不稳里头的东西,直至一滴泪“啪”地砸到他手背上。 那只一直在颤的手才猛然止住。 李忘生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清心诀,将卜卦所需之物尽数找出来。他鲜少卜算未来,窥探天命本也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年仅十七,如何算过这般……关乎纯阳未来数十年的大事。 他本也是没有能力探得那番天机的。可他忽而有了数十年的记忆,若那记忆是真的。梦里他是纯阳掌教,修为高深,所能占的卦,亦更为精妙深难。李忘生试着用那记忆里的方法起卦,眼前便出现了一层被雾隐着的影影绰绰。 他修为不够。哪怕有了许多远超常人的见识与记忆,他修为不够。 李忘生划开手臂,以血饲卦竭力推演。他尚且冷静不下来,没能控住力道,在手上划了极深的口子,痛得他一激灵,脑中反倒清醒几分。 入局。 得见血光冲天。得见纯阳雪落。 天命。 直至推演力竭,如何亦难再前行一步。 李忘生倏忽呕出一大口血。 窥探天机,双目刺痛,眼角亦缓缓落下一滴血泪。 他所梦到的……正是将要发生的。若一切均是真的,那今夜过后,师兄便会下山。而后便是、而后便是—— 便是李忘生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未来。 他不过是个刚踏上道途的,年仅十七的小少年,未经风浪,前半生在师父师兄庇护下安稳度日。 今日之前,他所烦忧的,唯有师兄前几日那个吻……他早已想好,待师兄此番下山回来,便向他问个明白。 可梦里,师兄再也没回来。他终其一生都没能问出口。 李忘生想改了这命。可窥探天命本就禁忌,他不知他所见若告诉他人,又会带来怎样的祸患。他若告知师父,是否会给纯阳降下天罚。 他该如何……他该如何! 李忘生心智尚未成熟,他还是个少年,他无法像梦里那般,做个深谋远虑,面面俱到的高人。 若是直接去劝阻师兄……他劝不住的。哪怕今夜用偏激手段拦住了,师兄事后仍会义无反顾地去救李重茂。师兄的性子便是那般,他从来都拦不住谢云流。 若是绑了师兄直至废帝被迫远走东瀛……师兄会恨他。甚至同他割袍断义。 倒也无甚要紧,那梦里,师兄恨了他几十年。再恨他一世……也无所谓了。 可待到废帝卷土重来,师兄定然仍会飞蛾扑火。师兄最是重情重义,师兄最是—— 重情重义。 李忘生眼中忽而现出了一道光。 若是他能…… 他能。 这便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所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他算了一夜,寻求破局之法。他想了许多,直至纯阳之后数十年,想到了师父师兄,想到了命途之变,想到了那改命天罚又何人去担。 或许给他更多时间能想出更多办法,可他来不及了。师兄明日便要下山,月已西斜。他提笔,随意自桌上取了一页纸,给师父留下寥寥数语。那纸上甚至还沾着他方才呕出的血。可是他没有时间了。 他乘着月色,到了师兄面前。谢云流对他从来不设防,安然在他眼前沉睡着。他此时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剑客,他理应值得更为璀璨的未来。 李忘生绑了他。 就当是……满足他的私心。 他思慕谢云流的私心。 这是李忘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 他所得到的那段记忆里,李忘生一辈子都循规蹈矩,克己复礼。 他也一辈子都失去了师兄。 几十年的求不得,放不下。 后半生那么长。 过于沉重的情感压在他心头。压得他泪水止不住地掉。他伸手触碰谢云流,他分明白日里还同谢云流一道练剑,此时却仿佛隔了数十年。 温热的师兄。近乎咫尺的师兄。他……触之可及的师兄。 他努力压着颤音问他,师兄喜欢吗。 师兄……不喜欢忘生吗。 替前几日的他自己问出口。替上一世一辈子都没能说出来的李忘生问出口。 他期待那个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 他听得师兄反驳,心头却松了一口气。 也好。师兄对他无意,他所为便是折辱师兄。他给师兄递了一个把柄。是李忘生强迫欺辱谢云流,最后畏罪自尽。谢云流一点错处也没有。 没能去救李重茂,师兄定会愧疚自责,可这不是师兄的错。是李忘生绑了谢云流。不是他不想去救,是李忘生让他救不得。都怪李忘生。 是李忘生因着私心拘了谢云流,他因着这龌龊的俗念玷污师兄,还害得师兄因为他错过了救挚友的机会,最后亦是李忘生畏罪借谢云流的手自裁,罪孽皆因他而起。 均是李忘生犯下的恶。谢云流被清清白白摘了出去,不会离弃师门,不会千夫所指,亦不会因救不了兄弟而愧疚,他仍是那个重情重义,光风霁月的静虚子。 他要师兄一生清白安乐。 微光照拂在李忘生脸上。天亮了。 他最后唤了句师兄,将谢云流深深镌刻在眼底。 他将那柄剑递到了谢云流手上。 谢云流原以为他不会再睁眼了。他未能修得大道,寿终正寝,该得以去见李忘生。 可忽而眼前有了光。他似乎正将什么从自己眼上取下来,光线刺得他的眼不适地眯了眯。 他手中被递过来什么。好像是寻常的剑柄,触感异常熟悉。 可谢云流烫到一般将剑柄狠狠丢开,不管不顾向前抱住身前那人。 他抱住了,是实体,温热的,鲜活的,谢云流将他狠狠禁锢在自己怀里,扣得他动弹不得,再无法逃开。 李忘生瞪大了眼,他双眼还噬着泪,却不知师兄为何还哭得比他大声。 他们蹉跎两世。李忘生一世的求不得,谢云流一世的放不下。 便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纯阳的雪化了。日光照耀,又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