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你跟符玉闹了别扭。 说是你单方面冷战比较合适,她一往如常忙着对敌的大事,不时出入山脉深处,又自望云坡勘望地势,起经幡,与隋太子商议着布阵。 是的,隋太子,不是你。 两日前,你和她乘法舟一同进入落云山脉,你们找到了此次兽潮的发源谷,四周不少大妖,连妖王也聚集在这里。 你用元神术将看到的一片半熟栖吾花田告诉了她,知道是这妖中至宝,她沉吟半晌,拉着你回程。 之后的两天,她都呆在中帐里,没有现身,负责守卫的弟子告诉你,一同在里面的还有隋太子,且未带随从,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 你未置一词,转身回了符玉的营帐。 心知望云坡一战是太子胜军北地的关键,你不应该在此时掉链子,可是这种顺着枝蔓攀爬的嫉妒和怀疑还是占据了你的理智,你一方面没有落下正事,每日为营地打下水符成聚灵法阵,领着木修士和水修士两脉巡防。 另一方面,你决定晾晾她,顺便冷却一下自己不正常的占有欲。 你没有再用元神术看她,尽管你知道,就算看了,她也不会生气。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所谓忠臣国士,在山上的时候话本你也看得多,你知道符玉这个人虽然自大,也有些古人情怀,想着功成名就,想着胜天半子,想着以一人抵过千军万马,威镇寰宇,兴盛赤霄。 很难得有一个君主能冒着凡俗界不与修真界往来过密的条例、不顾男尊女卑的伦理纲常去信重她,这也是她侍奉隋太子的原因,当然,比起侍奉,你更愿意用点认。 你总是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觉得腻味,当然反观你自己,你却不好明着表达这种心境。渣归渣,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没过多久,闭门不见的符玉出来了,照例一尘不染衣冠齐整,你略微放下心,抽空看了看隋太子,却觉得他周身的感觉有些怪异。 似乎变得有些冷漠,跟往常总是维持假笑的他不太一样。 想着无非就是暗中传法授箓,为他灌顶之类的事,你没有多问,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走过。 而符玉竟也没有叫住你。 好得很。 你暗自咬牙,决定把冷战的期限拉长到战后。 三日之期转瞬即过,这夜,落云山脉内兽影重重,呼嚎之声不绝于耳,河对面,北地军整甲待发,冲杀之势一触即发。 你跟着符玉一同前往北地王宫,引发你们提前设好的地龙大阵,一路云雾缭绕,法舟之上她背对你负手而立,你们谁都没有说话。 她一向跟身的拂尘不见踪影,临行前,她把一瓶自赤霄灵脉中带出的弱水和拂尘都留给了隋太子。 弱水是先天至宝,轻若无物,而可重万钧,拥有催熟一切灵植的功效,炼制之后,也可以变成侵蚀一切法宝的剧毒。 弱水本身罕有,而装载弱水的玉石更是罕有,任符玉这般穷奢极欲不计代价的人,也只有这么一瓶。 拂尘,呵,拂尘更不用说。 你盯着她挺直的脊背,云层上的寒风自法舟外呼啸而过,舟内一派安然,她耳后的红绦带静静垂下。出行已有十日,十日对修士而言原本是转瞬即逝的,可因着这份怀疑折磨,你竟开始觉得,去往北地王宫的路程如此漫长。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遍地的残肢中还有些被劈成焦黑,雷法霸道,往往一出手就是方圆十里,再加有营地提前布下的大范围聚灵法阵,可谓雷龙咆哮,通天彻地。 赤霄内,雷脉,火脉主攻,水木主防,疗愈,风脉从旁掠阵,增伤,即使五行并未齐备,也已能应对大支凡俗军队。 即使北地军有妖兽助阵,虎狼骑兵冲阵,也于事无补,因为此地爆发的兽潮,成千上万铁甲犀足够把一切都踏平。 然而境遇相反,当兽潮过境时,苦苦守阵的不是面临埋伏的北地军,而是位于望云坡下的大隋军队。 本应向西北而去的兽潮四下散开,开始冲撞啃食大隋方阵,数人组成的盾矛小队照面间抵挡不住,被紫炎狮的兽火烤焦了盔甲,接着便被长舌一卷,甩入兽群,遭虎豹等分食。 赤霄主攻脉的修士对上了出山的妖王,以七人结阵,堪堪抵挡住妖王崩山裂海的神通,下一刻便被现出本相的妖王抬臂一挥,震入地底,山石滚落,阵势顷刻间便散开。 化形大妖气势汹汹,三五成群捡了落单的修士攻杀,北地军顺着妖兽的攻势长驱直入,并未损伤分毫,直到北地的统帅举起王旗,示意大举进攻,旗帜在烽火中猎猎,大隋方才有人看到,王旗上早已不是北地王的银色斧钺,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九眼金猊。 那是妖兽中皇者的象征。 北地王宫,城墙下。 你和符玉大摇大摆走在守备森严的北地王城边,持戈的军士却视若无睹,你握着胡枫木制成的笔,血液自笔杆汩汩而下,顺着笔锋流出,从猩红变成法墨的灰褐色。 灰褐色里隐隐有紫光浮现,那是法墨灵气充盈的证明,布阵最后一块禁制,本来使用真气便可以,但你总有些心神不宁,想着以血为墨,速度会快些。 画完最后一笔,便是你也累得不轻。 松开手,鲜血自行止住,你挥袖一震,法阵隐没,再骤然浮现,城门,城墙,直到蔓延城内,识别特异真气的北地防卫大阵没有丝毫反应,法力顺着纹路浸透每一块砖石,散发出对地龙之灵而言无比诱人的吸引力。 整座北地王城,辽阔的上千里城墙,护城河,都发出似有若无的震鸣,尘土沸沸,像有漫天沙暴冲霄而起。 你闭上眼,透过元神俯瞰北地,清楚看到深蓝色的符印深深烙在了脚下,一道足有数十里粗的土痕瞬息之间已涌到城后。 “走!” 你拉着符玉飞上法舟,结印驱动法力,法舟化作流光,堪堪在土痕覆盖之前驶离王城。 身后轰鸣渐大,百姓在城门处推挤踩踏,军士怒喝,兵甲碰撞,一片慌乱中,地龙来到了。 “呼——” 你扶着横栏长长舒了一口气,这趟干完,符玉的苦心就没有白费,抄了人家老巢,军队那边剩余的精锐再死干净,北地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也就姓隋了。 虽然...可想见的,这次之后,你们身上的孽力也都会更加深重,也许下一次天劫,你们谁都不会躲得过去。 你站在舟边,回望北地王城的方向出神,想起刚才城门口逃窜的妇女,哭泣的孩童,你一瞬间握紧木栏,又在顷刻间松手,将带伤的右掌收入袖中。 下一次,下一次的胜仗,应该就不会再打得这样惨烈。 “...师妹,辛苦了。” 符玉在你身后出声,你刚想摇头,问问她之后的安排,却突然顿住。 手掌的疼痛都被你忘在脑后,灵光一下闪过,想起这一路上种种怪异,刚才情急之下拉着她登舟的情景,答案呼之欲出。 你缓缓回身,望向她的眼睛。 “你不是符玉,你是谁?” “符清师兄,掌门不在,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从塌陷的地底跃出来后,看着虎视眈眈的妖王,四处冲撞的铁甲犀,和散落一地的尸体,粘在灰土上的rou泥,符清一咬牙:“请神符!我们结阵,向先祖请神!” 远处,北地军车外的卫队忽然散开,露出一道穿了金色铠甲,头戴翎盔的人影,通体被毛,露出一双闪着蓝火的眼睛。 “本帅乃妖皇座下水腈石猿,北地军已被我族庇佑,赤霄修士若退去,本帅答应,只杀隋人!” “只杀隋人!” “只杀隋人!” 化形的大妖皆震声怒吼,在这满地烟尘上,妖族大军如同魔神,气势冲霄。 以符清为首的掌门亲信迅速在请神符上画下法印,置若未闻,然而赤霄弟子众多,并不全是心志坚定之辈,闻言便有些犹豫,一时间,战场形式迅速倾倒,大隋军队节节败退,营地已在崩溃边缘。 水腈石猿振臂一挥,金甲外的猩红色披风飞起,数条粗大的水龙自虚空中冲出,皆须发怒张,张牙舞爪扑向隋军,一路冲碎尸身无数,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扑至大隋中帐。 血水混着蓝色的法力波动铺天盖地,妖兽一方受到感召,厮杀更加凶猛,赤霄门人有不少重伤,灵气疯狂抽取成液为弟子疗伤,却杯水车薪。 霎时间,连你预早花大力气布下的聚灵大阵也黯淡无光。 当水龙汇聚成型,即将淹没中帐的一刻,时间忽然暂停。 在漫天血水倾轧下,黯淡无光的法阵也在瞬间凝滞,不再运转,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来临。水腈石猿惊疑不定,再凝神驱使着水龙往前,雄浑的妖力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只见中帐里,一只拂尘轻轻拂过,尾端细密的白丝柔若无形,方才凶厉的水龙却寸寸僵直,自龙头向下开始崩解,少顷,化为乌有,消散在天地之间。 金色的法轮呜呜嗡鸣,自中帐旋出,扩大,直至包围整片大隋营地,红金参半的灵光笼罩所有受伤的赤霄门人。 聚灵大阵极速运转,聚集成液的灵气顿时汇聚成溪流,再从溪流化为河海之势,冲刷向所有奄奄一息的凡人军士。 这股疗愈的灵力到了妖兽身上,却沉重万钧,修为低下的兽类竟被压成了股股rou泥,连铁甲犀中的化形大妖皮甲亦冒起了一阵阵青烟,赖以为生的防御顿时变得残破不堪。 “弱水!” 水腈石猿不敢怠慢,连忙招呼更多妖兽冲杀,意图用数量填满大隋营地。 下一刻,却见金红二色的法轮骤然一定,一道深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在熊熊燃烧的焰心诞生出一朵赤色的莲花,隐约能瞧见青色的莲子。 水腈石猿闪着蓝火的眼瞳骤然一缩,急速后退,但已来不及了,它眼中那朵莲花分明还停在原地,等他再低头,竟已到了近前。 深红的火焰随之爬升,将它与它周围的北地军全数包裹,短短瞬息,已将护身的铠甲,rou身,乃至神魂烧得炼化。 它身上金色的铠甲融为铁汁,其上残余的妖皇妖力迅速灰败,同样变得焦黑。 “既然知道妖皇也来了,我就不必再藏了。” 玄衣的女道在虚空中浮现身形,缓缓落在莲台上,宽袍广袖,拂尘一扫,烈焰随之弥散。 先天法宝,青红三品莲台。 赤霄掌门,火修一脉主杀伐,法箓第一人,符玉。 “你认出我不是,比我想的要晚了很多。” “符玉”站在你身前,脸上带着一种你所熟悉的、高深莫测的微笑,这下你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 还能是谁,普天之下,唯独她亲手打入rou身的幻化法印,不能被你用元神术看出。 你是转生的弱水之灵,元神之下,洞破虚妄,望眼幽冥。 而符玉,符玉是天生就来克你的。 你咬牙:“门下在此,参见太子了。” “诶,免礼” 他照例顶着符玉的脸笑眯眯,话锋一转却道:“本来以为国师与你情谊深厚,不同寻常,得知要行此计,孤还紧张了一宿没睡。” 他将笑容稍敛,语气也微沉了沉。 “想不到,你却是对她不曾用心。” 干你何事。 你也笑佯佯,同时在心里把某个妖道翻来覆去骂了一通。 你看,就知道男的,特别是身居高位的男的,看女人从来用心不纯。哪怕这个女人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哪怕他与她从来只谈君臣之谊,但只要她够美,待他又够亲近,哪个男人能抵挡女道长下凡的诱惑。 符玉,她究竟是故意让你为她难受的。 你对她算不算用心,当然也不算,想想要是你被谁替换夺舍了,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一定是她。可你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你一向没有她聪明也没有她明察秋毫,不是么。 “太子关心国师,是好事,但有时候国师不想您关心的私事,也就不必要提。” 说罢,你转身,忽略他皱眉欲言又止的神态,不再与他搭话。 你连最后的客气也欠奉,出于某种神秘的妒忌心,你对隋太子一向是看不上的,只是和其他争夺皇朝帝位的人比起来,帮他更容易成功罢了。 法舟暗暗催动,在你的灌注下接近金丹修士全力御气地飞行,大约只要来时一半,你们就可以回到营地。 到时候,到时候... 你也就该和符玉说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