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尘埃落定
26尘埃落定
林遂初终究要出来面对现实。 在这段感情中,她无疑是最理亏的那个。 本来祝穗可以安安稳稳当一个老师,不找或找一个彼此相爱的对象幸福共度一生,而她偏偏遇到了自己。 自己的存在,对她来说,恐怕除了给她增添生命的灰暗外,别无是处。 林遂初承认自己是自私的,重来一遍还是想将祝穗推至自己身边。 她不是因为祝穗出现于人生的特殊阶段而喜欢她,她是真真切切喜欢祝穗这个人。 林遂初还是没办法看祝穗离自己而去。 她斟酌了很久,决定自己先让步。 “以后你禁止的事我不会再犯,但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答应我,你能不能……晚点再走。”林遂初低声下气极了。 只要还能在一起,就有希望。 祝穗面不改色:“我已经联系过班助和辅导员,在官网上也办了住宿申请。下个学期我会搬到宿舍去。” 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几个月住你家产生的花销,我会在之后尽快还给你。” 完全不想再有任何纠缠的强硬态度。 林遂初的心在渗血,喉咙被堵住了似的,发声困难。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一切都是自己活该。 寒假就是自己最后能与她相处的时间,在这之后,一切桥归桥路归路,和两条处于同一平面的平行线一样,永无交集。 在老人面前没有表现出异样已经是祝穗给她最大的面子了。 “你动作倒是快。”她讪笑。 “林遂初,”祝穗说得很慢,很认真,提醒她,“我们已经离婚了。” 这样说还不够,她还反问:“不是么?” 每一句都是对林遂初的凌迟。 林遂初却恍惚,想法清醒之中带着些荒诞,原来只是离婚,还没有分手啊…… 苦涩抿唇,笑得实在不太好看。 祝穗自然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心中反常地生出闷意。但她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说下去:“至于完全标记,我会择日去清除。这是我个人的过失,你不必负责。” 清除完全标记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林遂初不能看她吃苦,急道:“这怎么能没有我的责任。你如果要清除,我可以给你联系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这样你的痛苦也会少点,也不会在腺体……留下任何痕迹。” 林遂初已经心痛得快要窒息。 祝穗却拒绝了:“无痛清除早就很普遍了,效果不差。” “可是……” “没有可是。” “无痛手术需要有人陪同……你带上我,好不好?”林遂初闷声,“这样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被标记过的事。这对你来说,也能少很多麻烦。” “……嗯。”祝穗终是同意了。 * 老人关注小辈的感情,到底不那么细致,还是做父母的容易发现不对劲。 梅安玉心细,挑个空挡把林遂初拉到一旁,小声问道:“你和小穗最近是怎么回事?感觉好像不太亲近。”她可是见过这俩小年轻的黏糊劲,这两天不温不火,指定出了问题。 “没事。” “真没事?” 林遂初熬不过梅安玉怀疑的眼神,缴械投降:“我做了一点错事,惹她不开心。” 梅安玉细细品味着所谓“错事”,眼睛眯了眯,“总不是什么越轨的事?” “什么算‘越轨’?”林遂初勉强一笑,“沾花惹草一类我是真不会做。您别瞎cao心了,不是什么大事。” 梅安玉这才安心下来,叮嘱她:“感情的事敞开说,憋着害人害己。” “当然会的。” 林遂初应声,心思却飘远。 事已成定局,没有任何可以敞开说的余地。 出门。 村子山水草木多,冬天冷是冷些,散步动起来倒也能驱除几分心底的炙痛。 她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漫无目的。 “哎呀,这不是林家孙女嘛。”一位老奶奶见到她就喊住她,好像两人很熟。 林遂初不记得她。 “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没想到这么大了,长得真标致。”老奶奶乐呵呵,“你家小媳妇今天上午帮我剥冬笋,手可巧了。”她说着,指了指一旁的盆,里头已经装满新鲜的笋,地上围了一圈笋壳。 祝穗来过啊。 林遂初心情有些复杂。 她告别老奶奶,往山上去。山上的人家就少了,安静得很。 路滑,林遂初在一旁地上捡了根粗树枝戳地上做拐杖。 林子里站着一个老人,他听见动静,慢吞吞转过身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林遂初被看得背后发毛。 哪知老人忽然痴傻地对她笑起来,“是靖台哇……你怎么还在这呢?” 她爸的名字……大概是认错了,毕竟她眉眼生得和她爸少说有三分像。 林遂初准备多听会儿,停住了脚步。 结果一个中年人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对林遂初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忙将老人送回去。 老人喋喋不休:“我儿子等着他,他怎么还没动身……等急了要……要……” 中年人忙捂住老人的嘴。 林遂初听着觉得古怪。 于是第二天,她特地起个大早来了山里。 这座木屋朴实得很,又小,应该是老人一人居住。她在门前站定,敲了敲木门。 木门没闩,一碰就开了。年纪大的人醒得早,这会儿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发呆,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您好……?” 老人耳朵似乎不好,没听见。 林遂初只得走近他,大声又喊了一遍。老人这才看向她,一看她,就激动地说了好多句土话,叽里呱啦倒出一堆。 她很少听见老家方言,半懂半不懂,想起昨天老人说的普通话,便请求他换成普通话。 于是老人换成普通话。 “我大儿等你等得苦哇,你来找我做什么?”老人问。 林遂初觉得他是又把自己当成林靖台了。大概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 她顺着老人的话走:“你儿子为什么要等我啊?” “你真是个没良心的,说好和他一起,结果你不跟他走哇!” “一起什么?” 老人情绪不稳定极了,自顾自说道:“你欠我儿子……” “欠了什么?” “命!一条命!”老人颤抖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骂,“我说过,你的心早就黑了!他不信,他不信!” 林遂初猛地一震,后退两步,走不是,留不是。 身后的门开了,那个中年人再次出现,看到这一幕后,手上的碗一个没拿稳摔成碎片,粥流了一地。 “你先出去,”中年人叹气,“等会儿我再和你说。” 屋内老人声音渐弱直至平静,中年人推门而出,走向站在一旁胡思乱想的林遂初。 “他刚刚和你都说了什么?”中年人问。 “他说,我爸欠他、欠他儿子一条命……”林遂初复述,心乱如麻。 中年人又叹息,与她慢慢道来当年的故事。 当年,林靖台本就是最早的一批大学生,后来又在27岁开了一家公司,风光无限。他特地回村里办了场酒席,全村人都受邀参加。 里头正好有老人的儿子,李淳。李淳和林靖台同岁,但李淳家境差,成绩又不好,初中辍学,被他爸压着在村里种田,一种就是十几年。 他一直想离开村子去外头打拼一番,但老人百般阻挠。 李淳在酒席后偷偷找林靖台:“林哥,我想去城里打拼打拼,你看能不能帮我出个主意?” 林靖台乐意做好事。自己公司要建个2号研发楼,工地多插个人手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专程去说通老人。 老人表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其实气急了,总是骂李淳不孝子,“你一走,这大片地可不就荒了。而且林家那小子,你真信他?他精着嘞,迟早算计你!” 李淳跪了一夜,老人才松动。 最后就是李淳去了工地干活。体力活,累,但挣钱多。在城里打拼,来来往往的,也谈上了一个女朋友,一切都向好。 一开始工地的工资还每月按时发,但越到后面,拖得越久,最后甚至有三个月没发。工地人心惶惶。 林靖台手上正巧有个新产品砸在手里,亏一大笔钱,周转不开。银行贷款一笔,朋友借一笔,产品低价抛售得一笔,本来可以发工地的钱,甚至绰绰有余,但他又看到了一个市场新方向,思考之后将钱投入了新产品。 工地眼见着还拿不到钱,开始闹了。 林靖台迫于压力到工地现场,想让工人们耐心等待。但其中有一个上有老下有小揭不开锅的工人暴怒,抡起锤头要和他拼命。 李淳见状马上冲到林靖台跟前,那一锤头直接砸得他头破血流,倒在地上。这事甚至上过社会新闻,只不过当时桦枫科技名气小,加之这种事在那时屡见不鲜,没什么大动静。后来这事不知怎地销声匿迹了。 李淳没抢救过来。2号研发楼的工期暂停。 林靖台派司机把老人秘密地接来医院。 在病房里,李淳血rou模糊,早就没了呼吸。老人气极伤极,怒打林靖台,林靖台不还手,被打得血流不止。 最后老人瘫在地上,声嘶力竭:“死不瞑目要入土为安啊。” 林靖台什么都依老人,希望私了,不把事外传。给老人送一大笔钱,足够他活几辈子。但老人一人生活本也就花不了多少钱。 元旦后几日,林遂初出生。林靖台的公司慢慢有了起色,楼继续建,给工人补了三倍工资和各种补贴,签保密协议,让他们不要在外“乱说”。 失去儿子的老人却日渐痴傻,最后林靖台给他找了个信得过的人照顾他日常起居。每年他都会特地来看望老人,后来老人一看到他就发疯,打他骂他,问他为什么让他儿子在地下等他那么久还不去,于是渐渐地不来了。 林遂初难以接受,连连说不可能。她父亲一直以来待人和善,做事瞻前顾后,讲究良心,亲力亲为做慈善……怎么可能会这样呢? “信与不信,都随你。我说出来,只是觉得这事不应该烂在心里。”中年人说,“你既然撞见了,我没有不说的道理。” “你胡说!”林遂初驳斥,“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还是那句话,信不信,都由你。”中年人如此说。 “2号研发楼明明是近些年才建起来的……” “那是因为当时的2号研发楼在复工后被改建成仓库了。” 林遂初落荒而逃。 中年人还有句话没说:他能说这件事,自然也是被林靖台允许的。 纸包不住火。 林遂初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于是从山上回到家里,闯进林靖台临时用来办公的房间。 林靖台见她的模样,心里了然。 “有人说……”林遂初声音颤抖。 “回村我就担心这事……但他说得都对。”林靖台打断林遂初,“你不要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 “自那场悲剧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赎罪……遂初,你要谅解爸爸。” “我从小就教你做人做事要有良心,就是希望你不要经历像我这样愧疚终生。” 教……又是教。 林遂初忽然就懂得什么了。 她小时候与父母一起住林家老宅。那时候林靖台对她虽慈爱,但很严厉,要求她做到学习好、人品好,在各方面都必须优秀。一旦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林靖台就会将她锁在禁闭室,让她反省。 等年纪稍大些,林靖台左右不了她,加之她的叛逆心起来,便要求和父母分居。林靖台不同意,但在梅安玉的劝说下,还是答应了。于是林遂初一个人住到滨海宅邸的别墅。 后来,时间淡化了曾经的矛盾,给记忆罩层暖色。林遂初与林靖台的矛盾慢慢柔化,到最后甚至连她自己都要忘了。 今天这一出,林靖台的形象轰然崩塌。 林遂初五味杂陈,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曾经是一个为了利益不顾良心嘴上却还挂着“良心”的人。她自己可以不做好人,但她的父亲不应该是这样的…… “遂初,爸爸这些年一直在愧疚,在改正。你出生后,我……”林靖台竭力解释。 林遂初脱了力,疲倦摆手:“不要说了。” 她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与坐在桌子前的祝穗对上视线。 林遂初没有说话,脱鞋,缩回床上。祝穗也没有说话。 从小接受的教育让林遂初没法接受林靖台曾经干的错事。 她觉得冷,盖一层厚厚的被子还是冷,身子颤个不停。 即便是这个时刻,祝穗不懂自己,就算懂,也不会再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