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Ⅰ她看似与人亲近实则最是疏离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世子率先开口。 “听太女殿下说,你是保皇党?” 杨博广心思百转千回。 黎国太女和燕施世子的关系到底如何,竟将这种隐晦之事都与他共商? 她不会平白无故多此一举,必然有所图谋。 一想起那个魔鬼,他就觉得世子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简单。 但是前面马车里就坐着魔鬼,他根本没有力气撒谎。 也许是因为妊临霜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杨博广总觉得撒谎迟早都会被戳穿,只好恭敬对世子一拜,老实忏悔道:“臣之前对世子多有得罪,是臣无礼,还请您多多担待……臣如今的确是保皇党。” 燕施懒得周旋,淡淡道:“你我之间,过往种种恩怨皆可放下,我如今只与你谈西麓国的未来。” 这三年来经常和妊临霜相处,他已经习惯了直来直去,能说一两句客套话已经是顶顶客气了。 杨博广看他脸色平静,不像发怒,不由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你觉得如今西麓国如何?” 燕施静静坐在豪华马车一角,眼神虚焦,仿佛老僧入定、超脱物外。 杨博广似有所感:“自是远不及黎国的。” 倒不如说太子所图皆是妄想。 他为曾经的自大再次道歉,来了黎国以后他才知道太女的厉害,黎国的国力强大到rou眼可见的地步,百姓之富庶尚且不谈,守卫之森严比起十多年前,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还好有麓山天堑。 受自小的认知影响,他原以为是天堑阻碍了西麓国的扩张,却没想到天堑是在保护他们,使得皇帝和太子只能做些小动作,黎国碍于颜面,也不能明着追究。 若没有麓山天堑,西麓国真要与黎国宣战,不亚于以卵击石。 正当杨博广思考时,老僧入定般的燕施突然动了动唇。 “我想杀了老皇帝。” 语不惊人死不休,世子抬眸看向他时,眼里已然有了红尘。 杨博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世子到底经历了什么,眼神里的分明就是杀气。 他开口,声音怕得颤抖,求饶道:“您……您别吓臣……” 燕施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你是保皇党,只消回答我,若是我想杀了老皇帝,你待如何?” “臣……臣……” 杨博广支支吾吾,踢了个皮球:“不瞒您说,臣只能听太女殿下的……臣已经效忠她了……” 燕施一顿,倍感意外:“刚来了十天,你就已经叛国了?” 准确地说,是来的当天就叛国了。 杨博广腹诽,惭愧道:“是。” 燕施嘴一咧,盯着他黝黑的脸。 “倒显得我这十三年像个笑话。” 杨博广吓得跪在了他面前,俯首叩头。 马车平稳宽敞,跪了一个人也不显得拥挤。 虽然他不明白他一个使臣为什么要跪一个回国省亲的质子,但他觉得还是先跪了比较保险。 不想燕施见状,神情变成了全然的冰冷:“你很喜欢跪?” 杨博广瑟瑟发抖,黝黑的脸上全是窘迫,昨天在酒楼时那种屈辱的感觉又来了。 怎么回事,这位世子看着面相仁善,眉眼含情,竟然不是个绣花枕头,言语间呛得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也许在西麓国无法监视到的黎国皇宫内,这位曾经柔弱怯懦的世子,已经悄悄地长成了足以反噬西麓国皇族的怪物。 或许他真的可以杀掉老皇帝,那样他的妗儿就能重获自由…… 杨博广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感到心惊,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感。 “果然贪生怕死。” 燕施舒展身体,抻了抻腿,盘腿很累,便换了个大开大合的坐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便跪着听我说话。” 杨博广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 “我的母妃,也就是曾经的燕王妃、如今的施太妃,和老皇帝育有一子,你可知情?” 他提起母亲时,神情是全然的麻木,无波无澜。 杨博广一惊。 此事乃宫闱秘事,也是太子近日对朝臣中保皇党频频发难的主要原因之一。 太子唯恐自己将来会被新生儿取代,便想效仿他那罪孽的父皇,设计陷害老臣,借老皇帝的刀杀人,趁官位空悬,在朝中安插耳目。 对于幼弟的存在,他更是极为避讳,宫中上下知情者甚少,若有知情的宫女不慎提及让他知道,便会被剜去双目,割掉舌头,面上刺字,再发配去军中为妓。 杨博广毫不怀疑,如果太子继位,他绝对会像当初皇帝对燕王爷那样,伺机手刃幼弟。 他是皇帝近臣,又交友多广,才对此略有耳闻,但这么隐秘的事,远在黎国、孤立无援的世子燕施怎么会知道? 他下意识想起妊临霜的脸,又赶紧定了定神。 不会的,这种事就算是黎国太女也未必知情…… 他想不通,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世子:“确实如您所言,但皇上未曾公开过幼子存在。” 即使亲眼见过母亲抱着幼子哄睡的模样,但在今天之前,燕施尚且还能自欺欺人,存了万分之一的念想,或许那只是其他宫妃寄养在她那儿的孩子…… 燕施颓然地抬手捂住脸,掩面沉默了很久很久。 再抬头时,他肯定道:“我会杀了老皇帝。” 杨博广跪得腿麻,忍不住动了动膝盖:“世子殿下,您是要自己做皇帝么?” “不。” 虽然妊临霜的建议是由他亲自上位,但他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那孩子身上有我母妃的一半血脉,是我的胞弟。如果我上位,他的处境将变得非常尴尬,一辈子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会是我母妃一生的污点……” 一想起可怜的母亲,燕施就感到万分痛心,极度自责,缓了缓才继续道:“但我不同,如今我还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只是在黎国作质,如若黎国肯放人,我便可回国世袭王爷之位。” 他像是想这个办法很久了,思路非常清晰:“母妃曾经也是一个女中豪杰,她自小便教育我,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我要让她做太后,谁也不能欺负她。” “太后?但是只有皇后才能……” 杨博广对前朝后宫的弯弯绕绕都拎得门儿清,为世子的大胆想法心惊。 “端贤皇后去得早,如今宫中确实后位空悬,但是皇上未必肯立施太妃为皇后……而且、而且施太妃是燕王爷遗孀,按礼制可继做宫妃,做不了皇后的呀……” “你和我说礼制?” 燕施笑了,笑中带泪,一双多情目在杨博广身上流转,看得他心有戚戚,不敢再言。 “谋杀亲弟,强占弟媳,这合礼制?” “秽乱后宫,逼迫生子,这合礼制?” “掳走臣女,驯为奴隶,这合礼制?” 杨博广被他接连三问怼得哑口无言。 最后一问显然也激起了他的怒意,太子掳走的臣女众多,杨妗不过是其中之一,朝中众臣受他父子二人yin威所制,均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看来,倒不如说是他们孬。 “殿下之意,莫不是要扶幼弟为皇帝,您做摄政王?” 杨博广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皇帝驾崩时后位空悬,您的幼弟生母,也就是施太妃,就是太后的不二之选……” “是。”燕施终于露出了笑意。 “那太子……” 杨博广的心脏激烈跳动,如果真要如此行事,那么势必要废太子或者直接杀了太子,他的夺女之仇也能得报。 “是。”燕施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如果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背后有人支持的感觉真好啊。 他想起妊临霜在上马车前对他说的话。 “燕世子,自三年前发现你经历了种种磨难却还未被仇恨沾染时,我便决心不逼迫你,让你自己选择。” 她唇角带笑,耀眼夺目,就像灿烂炽烈的太阳,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芒,温暖地照亮了在角落自轻自贱的他。 她的慈悲心让她不忍,于是轻声嘱托他:“如今三年已过,物是人非,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夺权,我希望你能权衡再三,尽量考虑周全,做到牺牲最少。” 他每次看妊临霜笑,都会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出世,又入世。 她容貌绝色,唇边时常带笑,和谁都能聊上几句,无心之言就能给人诸多启发,处世时堪称淡漠,看似与人亲近,实则最是疏离。 但这样一个生性凉薄的人,对身边人和百姓却很关照,哪怕对他这个敌国质子,也从来以礼相待,用人则信。 她对他说:“燕施,我可以承诺的是,无论你最终想如何做,我都有办法保全你和你母亲,亦不会到伤害黎国利益,你就放心大胆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便可。” 得她如此信任,不问缘由的支持,他又有何惧? 这杀父之仇,夺母之恨,他此去便再也不可能放下了。 “若是如此,殿下,臣愿助您一臂之力!” 面前跪着的杨博广在他脸上看到了西麓国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能有一位贤主带领,哪个明事理的大臣会去选择昏君与庸人? 哪怕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弄臣。 杨博广撑着因为长跪变得酸麻的腿,俯身一拜,叩首后抬头,黝黑粗犷的脸上闪着激动的神色。 燕施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示意他起身,杨博广的膝盖僵硬,撑着大腿缓了一会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坐了回去。 燕施看着他,温和道:“杨大人,只要你肯配合我们行事,回国后帮我们在皇帝和太子面前打掩护,日后大业若成,你和你的女儿便不会有事,去留随意。” “谢殿下!”